院子裏的男人們陸陸續續的推著三輪車或板車出門擺攤,他們都很平靜地跟陳道生打著招呼,說得最多的就是安慰陳道生事已如此隻好聽天由命你也算是對得起孩子了,沒一個人提到錢,王奎出門前給三輪車打氣,他對陳道生說,“明天開庭要不要我發動百十號人到法庭去抗議?”這個沒當上車間副主任就下崗的三輪車夫現在靠在鐵路貨場拉貨掙點小錢養家活口,本來他都是廠裏的建黨對象了,後來香港老板來,黨沒入成,車間副主任沒當成,飯碗也沒了,他一肚子怨氣無處發泄,所以總想弄點事情出來。陳道生理解他的心情,就對他說算了鬧不出名堂來的。他們的對話白開水一樣淡而無味。
沒有人跟陳道生提起還錢的事。還錢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裏就是一包烈性炸藥,一個字就能把炸藥點著,點著就能把陳道生和這條街炸得血肉橫飛。也許是回避或不敢麵對,也許是怕小莉開庭前提還款無異於雪上加霜落井下石,也許是對劉思昌還抱最後的幻想,像又不像,陳道生想不清楚,想不清楚的腦袋如同燒成灰的一塊煤球。
周挺是晚上來的,他身後尾隨著一個滿臉肌肉緊繃留著板寸頭的年輕人,他腳上的厚底皮靴踩在磚地上發出咯嚓咯嚓的悶響,周挺的墨鏡反射著昏黃的燈光,照亮的部分黑上加黑,屋內的空氣像是被抽空了,陳道生感到了呼吸的困難。陳道生還沒來得及招呼周挺,周挺就將跟鏡片一樣黑的皮包往桌上一垛,雪白的牙齒間吐出寒光逼人的字眼,“陳老板,你想玩我不是這個玩法,借錢是你找我借,還錢讓我來求你還,是不是?”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都快八點了,你賺了大錢,頭就暈了,把我的事丟垃圾筒裏了,一整天都下來了,你連個電話都不給我打一個,你算什麼大老爺們?”
陳道生手足無措,他倒了一杯水遞過來,“對不起,周老板,我是想明天讓趙天軍跟你說一說,再寬限些日子。手頭暫時拿不出錢來,還請你多包涵!”
“你說得輕鬆,到期不還錢,用寬限和包涵幾個字就想把我打發掉,你怎麼不打聽打聽我周挺在雙河是個什麼角兒,告訴你,我是廢過別人兩條胳膊三條腿的人,大牢我就蹲過六年。”周挺用關節生硬的胳膊擋開陳道生遞上來的茶杯,聲音比胳膊還要生硬,陳道生手中茶杯裏的開水潑灑到地上,地上的水冒著熱氣,很快又渙散在虛無中了無痕跡。
周挺身邊站著的平頭一句話不說,他在周挺血腥的字句中漫不經心地將手指關節扳得格格直響,臉上繃緊的肌肉交錯出殘酷的紋路。
陳道生端著茶杯就像端著自己的債務,拿得起,放不下了,他必須麵對還錢就像他必須麵對眼前的燈光和墨鏡一樣不可抗拒,於是就對周挺說,“周老板,我也不是不講信用的人,不講信用我也借不到這麼多錢,你要是不願寬限,那借條上也寫得清楚,賣房子還你錢。”
周挺笑了,“夠爺們,我就喜歡這種敢作敢當的勁兒,我也算是道上混的人,你能有這樣的豪氣,就憑你這句話,我再寬限你一個月。”
陳道生一聽這話,驚得張大了嘴,上下嘴唇僵得無法合攏,直到周挺在他的肩上拍了一巴掌說“夠種”,陳道生的嘴才合上,他急急忙忙地表態說,“周老板,你信任我,我要對得起你的信任,到時候還不上,你不來賣房子,我賣!再補一個還款協議吧!”
周挺拔出一支煙扔給陳道生,陳道生受寵若驚,連忙先給周挺點上煙,周挺用牙齒咬住香煙說,“我信得過你,補什麼破協議,那張紙說管用才管用,不管用擦屁股都嫌髒,不要了,不過,利息還是要的,按以前的算,我可是靠吃利息過日子的。”
陳道生說,“可以可以,我把錢給劉思昌的時候,他要給打條子,我也沒要。”
周挺從嘴裏吐出香煙,“什麼,你跟劉思昌合夥做生意,不是說你開服裝店的嗎?是那個全市鼎鼎大名的十佳個體老板劉思昌?”
陳道生說是的。於是他將他們合夥投資三百萬從雲南進緬玉坯料賣給上海珠寶行的前前後後作了很含蓄地敘述,其中隱去了為小莉擺平官司而做這筆生意的真相。這讓周挺連呼有眼不識泰山,還破口大罵趙天軍這小子沒講清楚,這下輪到周挺說話了,“我是個粗人,不禮貌的地方還請大哥你多包涵。”
周挺身邊的平頭臉上頓時風平浪靜,兩隻攥著的拳頭和兩條圈著的胳膊像兩條絲瓜一樣地垂了下去。
一個劍拔駑張的討債的場麵竟然在熱情友好的握手姿勢中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