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1 / 3)

陳小莉來信了,郵遞員將信送給陳道生的時候,還說了一句,“新疆都有親戚,你家吃葡萄幹不愁了。”陳道生接過信,覺得手裏攥住的不是葡萄幹,而是陳小莉滿臉的風沙。

信中的小莉一路上坐了八天的悶罐車,下車的時候看到一往無際的沙漠戈壁一直鋪陳到天的盡頭,黃橙橙的太陽掛在天上就像院子裏成熟的石榴,小莉很想念爸媽還有石榴。女管教很好,一點都不凶,有時還跟她們一起唱歌,那裏既沒有鐵絲網,也沒有狼狗,隻有灰灰的地老鼠跑來跑去的,小莉她們平時的勞動就是種草,沙漠裏的草比家裏的花還要好看,自己的毒癮戒掉了,啃起大饃來特別香。晚上的風聲特別大,她想這些風也能吹到自已家的屋頂上,想著想著就忍不住流淚了,自己以前太小,犯了錯誤,對不起爸媽,判了刑後好像長大了,她要爭取早日出去重做新人,她在信的結尾說,“刑滿後,我就幫爸爸看店,再也不讓爸爸媽媽為我操心了。”小莉的字寫得很清秀,淡藍色的偏旁部首在信紙上左右穿插,像她當年剛學舞蹈時伸出的手臂。

陳小莉從小就是院子裏最漂亮、最聰明的女孩子,能說會道,能歌善舞,人見人愛。院子裏下了班的叔叔阿姨們常常拿一塊糖逗小莉,“喝支歌,就給你吃!”小莉就又蹦又跳地唱起了“鵝,鵝,鵝,曲頸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搏清波”,誇張的動作和稚嫩的聲音逗得一院子人前仰後合。小莉歲進幼兒園,四歲到少年宮學舞蹈,院子裏人都說小莉像電影《海霞》中的小海霞,說不準將來能當電影明星,藝術天賦極好的小莉一直是班級的文藝骨幹,是班裏的小劉曉慶,六一節、國慶節隻要有演出小莉總是粉墨登場大出風頭,演出結束後錢家珍牽著小莉的手一路接受其他家長的恭維,上了初中後,長得亭亭玉立的小莉在市裏文藝彙演中得過舞蹈二等獎,獨唱三等獎,初三的時候還被一個北京來的劇組挑選去參加了一部《青春如歌》的電視劇的拍攝,在劇中演了一個早戀的女中學生的次要角色,耽誤了三個多月課,成績一落千丈,結果明星沒當成,高中也沒考上。那次演電視劇的全部報酬就是劇組將賓館裏的一次性牙膏、牙刷、洗頭膏、小肥皀、塑料梳子裝了滿滿一大包送給她,另外還帶回了幾張主要演員簽名的照片和導演送給她的一盒李穀一的錄間磁帶。初中畢業後,一心想當明星的小莉實在無法忍受下了崗的父母無休無止的爭吵,摔鍋砸碗的時候讓她心驚肉跳,於是她就整天跑到外麵鬼混,混著混著就混進了監獄,混進了戈壁大沙漠裏。

陳道生想起往事,心裏無限酸楚,不過人是要正視現實的,事到如今,陳道生看著女兒寄來的信,小莉不僅沒有抱怨父母,還說了那麼多自責的話,陳道生捧著女兒的文字,就像數九隆冬穿上了女兒寄來的棉襖,一陣寒顫後是無比的溫暖,他發覺女兒突然就長大了。錢家珍見了信大哭了一氣,就對陳道生說,“回信告訴這個死丫頭,家被她毀了。”陳道生說,“哪能這麼寫呢,小莉懂事了。”

陳道生連夜給女兒寫信,他告訴小莉家裏一切都很好,服裝店生意越來越紅火,而且他還表揚女兒非常懂事,這讓他對未來充滿希望,要是女兒表現好,能提前釋放,出來也就二十多歲,可以幹一番比父親更偉大的事業,信中的陳道生情緒穩定豁達樂觀,隻字不提家裏三十萬被騙以及服裝店關門的滅頂之災,而且腳踏實地地虛構了一幅繁榮富饒的未來生活圖景。還沒寫完最後落款的日期,錢家珍走過來推了一下陳道生胳膊,鋼筆順勢在紙上一滑,筆劃犯了錯誤一樣越過了信紙的界線,在開裂的木桌上留下了很短的印痕,“這個月的低保金要遲幾天才能發,欠劉四煤球的錢催命似地天天來要,家垮了,就二十六塊三毛,好像要賴他賬似的,臉那麼難看,孫大強欠三十多塊,他也不急。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陳道生從口袋裏摸出二十塊錢,遞給錢家珍,錢家珍說不夠,陳道生說,“我要出去找活做,總要留點錢買包好一點煙。你身上一分錢沒有了?”錢家珍氣乎乎地嚷了起來,“我哪有錢?坐車到看守所的兩塊六毛車票錢都是我付的,前天院子裏換水管每戶攤的一塊二毛錢,還有補球鞋的六毛錢都是我給的,這個月打麻將我還贏過十四塊錢呢,你總不能說我貪汙低保吧?”陳道生從棉襖裏麵的口袋裏又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零錢,給了錢家珍十塊錢,一句話沒說,然後在信的落款處塗抹跑偏了的線條。

王奎說他已經跟火車站貨場老板講好了,初步答應陳道生去貨場送零擔散件托運的貨到客戶門上,運氣好一天能有十五六塊,最少也能掙十塊錢左右,人雖辛苦點,一個月下來四五百塊沒問題,比到單位做臨時工拿二三百塊強多了,陳道生很是感激,可要新買一個三輪車需要二百多塊,陳道生一時拿不出錢,又不好開口再借,他想等低保金發下來買,所以就推說,“這些天腰疼,過幾天我就跟你一道去蹬三輪。”王奎說,“那你就先歇幾天再說吧!”

下崗低保金每人每月一百二十八塊,陳道生兩口子二百五十六塊錢,一個月不吃不喝買“金城牌”三輪還差十二塊錢,陳道生打算買本地產“火輪”牌的,這樣還能多出二十一塊錢。錢家珍不同意陳道生蹬三輪,“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陳道生說,“你不是講過的嘛,我就是一個蹬三輪的料。”話不投機半句多,兩人都不說了,陳道生雖然這麼多年在錢家珍語言和拳腳的暴力下生活,但陳道生真的決定了的事錢家珍一點辦法也沒有,就像他當初開店,還有後來借三十萬,都栽了,都是他一意孤行決定的。

76號院子裏籠罩著倒黴的氣氛,晚上收攤後串門聊天的情緒很少了,要不是商量什麼事,他們就各自悶在屋裏喝幾杯悶酒,倒頭便睡,不少人的睡夢中出現過陳道生上吊喝老鼠藥的場景而且還辦了喪事,陳道生在他們的夢中已經死過好多次了,隻是大家誰也沒說過,所以陳道生也不知道。

陳家的變故對於76號大院每一個人來說都是身上長出來的一個膿瘡,借錢給陳道生是擠掉膿瘡的努力,而這一努力最終結果是膿瘡的全麵潰爛,疼痛因此而加劇。如果說陳小莉被捕是陳家自已製造的災難,那麼三十萬被騙就是大家共同參與製造並直接導致陳家的滅頂之災,他們甚至比陳道生更信任劉思昌,他們客觀上支持與協助了劉思昌的成功詐騙,這是一次集體中毒,所以如今打落牙齒往肚裏咽是必然的,此時的沉默不是在做“爆發”或“死亡”的選擇題,而是在進行漫長而深刻的反省,所以有時候他們甚至感到對不起陳道生,如果當初有三兩個人跳出來堅決反對,如果當初不借錢也不幫著借錢,陳道生的三十萬在劉思昌出逃前的一個星期內是無論如何也湊不齊的。他們眼下都想幫陳道生,幫陳道生也就是幫自己,倒不是為了能拿回自己借出的錢,而是為了拯救每個人失敗的心理。冬季是一個頭腦清醒的季節,反省的效果在呼嘯的西北風啟發下相當顯著,隻是他們本身就是窮困潦倒需要別人幫助的人,所以王奎隻能給貨場的老板送了一條三十塊錢的“江湖”牌香煙,爭取了一個蹬三輪的活。胡連河想讓陳道生一起去郊區販豬然後私下屠宰,可私下殺豬跟私下殺人差不多一樣嚴重,要是殺了一頭病豬在市場上賣肉,被衛生檢疫部門逮住了,罰個傾家蕩產是很簡單的處罰,要是吃出人命來,那就得抵命,陳道生不幹,洪阿寶做鹵菜,生意也不太好做,這一帶是全市聞名的每天都有企業破產的工廠區,能買得起鹵菜的人越來越少,劉德貴修鞋攤旁擺個打汽筒,打一次氣隻有五分錢,每天守在風聲四起的巷口,一天掙不了幾塊錢,人也像個無法補好的報廢的車胎一樣蔫蔫的毫無生氣,所有這些行當糊口還差不多,要是想還清三十萬巨債,那就相當於殺豬的胡連河妄圖跟劉曉慶結婚一樣,完全是白日做夢。眼下陳道生隻能先打算去蹬三輪,活累但來錢容易一些,且沒有風險,陳道生一無本錢,二不想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