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生昏倒的那天晚上,喝了兩碗紅糖水後,他就完全清醒了,人也有了精神,76號院子裏的街坊都過來看望,他們見陳道生已經一切正常,就說了幾句安慰的話,讓他不要太累了,孫大強說,“你哪能一天出去賣兩趟呢?身體垮了,就像我一樣,一分錢也掙不到,還要花錢吃藥。”陳道生說了一些感謝的話,說想趁年關多賣一些錢。
於文英是最後走的,她問是不是胃病犯了,表姐給你開了什麼藥,陳道生說胃病早就好了,是中午生意太忙沒來得及吃飯人有些累,沒事的。臨走時,於文英問陳道生,“嬸子怎麼還沒回來?”陳道生說,“年初六辦離婚。”於文英驚得身子一顫,“哪能這時候離婚呢?”陳道生苦笑了笑,“常言說,能同享福,不能同患難。錢家珍跟我二十年了,一天也沒享福過,眼下大難臨頭,離婚也怪不得她。”於文英問,“你同意了?”陳道生說,“錢家珍同意了,年也不回來過了。”於文英說,“你一個人過年?”陳道生說,“也沒個親戚,隻好如此了。你呢?”於文英說,“我要去鄉下外婆家過年。你鄉下不是有個舅舅嗎?”陳道生說,“眼下我哪兒也不能去,你放心去過年好了。”於文英說,“明天早上我帶你去找我表姐趙文麗給你開點藥。”陳道生說,“不用了,醫院的藥太貴,喝過紅糖水就好了。”
他們的談話很平靜,平靜得就像屋外落地無聲的下雪。
第二天是臘月二十九,頭天晚上沒熬冰糖葫蘆,陳道生早上起床後吃了一大碗麵條,裏麵放了許多辣椒醬,吃得全身熱血沸騰,體力也恢複過來了,他熬了二百串糖葫蘆後,沒有立即出門。在等著糖衣凝固的時候,他掐著指頭計算昨天的損失,昨天連本帶利都蝕光了,今天出門掙的錢隻是補上昨天的本錢,這讓他很沮喪,甚至都不想去賣了。可不賣,連本錢也撈不回來,臨近中午十一點的時候,陳道生又出門了,吳奶奶還在搗她的年糕,她說,“道生,劉思昌那個沒良心的可把你害慘了!”
於文英一早去市二院找表姐趙文麗,趙文麗見於文英進來就摘下了口罩,於文英問陳道生前些日子來看病的情況,趙文麗說沒看病,隻是帶他去血庫賣血了,於文英一聽頭皮發麻,“你怎麼帶他去賣血呢?他已經是妻離子散了,背的債壓得氣都喘不來,再有個三長兩短的,真的就家破人亡了。”趙文麗說,“你別怪我,可是他求著我去賣血的,也不是什麼人想賣就能賣得了的,他還要我不要告訴你呢。”趙文麗突然別有用心地一笑,“我說文英呀,這麼關心你的落難老板,是不是有什麼想法喲。”於文英嗔怪她,“你別亂說,他都是我叔叔輩的,跟我爸當年是同事。”趙文麗說,“跟你說著玩的,他又不是什麼大款,幾天小老板的癮還沒過夠就破產了,又被最好的朋友騙了個傾家蕩產,也怪可憐的。不過,我倒發覺這個人像個男人。”於文英說,“如今這世道,全顛倒了,不會坑蒙拐騙反而不像個男人了。”
於文英說陳道生昨天暈倒在雪地裏,是不是開點什麼藥,趙文麗說加強營養多休息就是了,開藥要花不少錢,沒什麼必要,於文英說你跟血庫打聲招呼,血是不能再賣了,趙文麗說他急需要錢還債,人倒是蠻講信義的,隻是如今下崗的那麼多,又沒技術,又沒資金,打臨工一個月隻能掙上二三百塊錢,哪兒又能掙多錢呢?於文英說你幫著打聽打聽,看醫院裏有什麼臨工,先找個臨時的幹幹再說,趙文麗想了一會說,燒鍋爐、打掃衛生、清運垃圾的臨時工都滿了,而且也隻有二百五十塊錢一個月,跟外麵比起來還算高的。沉思了一會,趙文麗突然眼睛一亮,“你問他願不願到醫院裏來當護工,重症病房的病人需要男護工,很缺,隻是端屎端尿,白天黑夜連軸轉,一般人頂不下來,不過收入很高,最低八百塊錢一個月,有錢的人家能開到一千塊錢。一般說來,這種活都是鄉下人幹的,很苦,我壓根就沒往這方麵想,要是願意來的話,我倒可以跟院長說說。”於文英沒好多說,心裏想,這活再怎麼醃臢人也總比賣血好,“我回去問問他後,給你回話,不管怎麼說,賣血是不行的,那是要出人命的。”趙文麗有些委屈地說,“賣血還是開後門開來的,你可不能把我的好心當成了驢肝肺,看你這口氣好像我害了他似的。”於文英也覺得言重了,就拉著趙文麗的手說,“表姐,我也就是一時心急,說話就沒什麼譜了,你可別往心裏去,改天我給你織一條圍巾,好不好?”有病人來就診了,趙文麗戴上口罩開始工作,於文英上班去了。
天睛了,被大雪裹得嚴實的城市反射出白晃晃的陽光,很刺眼。
陳道生推著自行車沿街叫賣糖葫蘆,大街上人很多,也很亂,到處都是攤點,窮人們都急了,不趁著過年賺點錢,日子真的沒法過了,市容糾察隊的人好像也不見了,管也管不了,法不治眾。聽說前些日子一個賣烤紅薯的老頭跟市容打了起來,市容踹翻了爐子,老頭將搬起爐子就往市容砸過去,裏麵通紅的煤炭飛了出來,有一塊碎炭就飛進了他的脖子裏,市容身上自上而下被燒爛了好幾塊肉,市容住進了醫院,老頭住進了看守所,不過這一惡性事件過後,大街上就自由得多了,不是市容糾察少了,而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多了,他們也是拖家帶口的人,在醫院過年是很恐怖的事情。於是手裏攥著汽球的、肩上扛著甘蔗的,推著小車賣八寶粥的在人流中鑽來鑽去,叫賣聲理直氣壯,陳道生不用喊叫,生意出奇地好,隻是他的自行車必須要在人縫裏艱苦卓絕地前進,他的腦門子上總是不停地冒汗。商場門口人山人海,好像過年買東西不要錢反而倒貼錢一樣,這種混亂而繁榮的場景讓陳道生很受鼓舞,沒幾個來回,他的糖葫蘆就賣完了。
於文英的快餐店下午三點鍾就下班了,老板給她們每人額外發了六十塊錢過年費,還發了兩條芝麻糕兩盒桃酥,於文英花十二塊錢買了一瓶“安神補血糖漿”,又拿出一條芝麻糕一盒桃穌去看望陳道生。她以為昨天累倒在大雪中的陳道生肯定在家休息,明天就要回鄉下外婆家過年了,所以一下班就直奔陳道生家,送點東西過來既是辭行,也算是提前給他拜個早年。走進76號大院,院子裏沒有人,大黃狗跟於文英也比較熟,就嗅嗅鼻子搖了搖尾巴,算是打個招呼,於文英將糖漿、芝麻糕、桃穌裝在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子裏,上麵又塞了一張舊報紙,這麼做好像要掩飾一點什麼,她也有些搞不清楚,有什麼掩飾的呢,人家倒黴了,總不能生病了也不來看看。她走到陳道生家門口時,發現門上掛了一把“永固牌”鐵鎖,正要轉身走開,孫大強推開家門進了院子裏,他一手拿著一個木質的蠟燭台,一手在用一個雞毛撣子撣灰,她對於文英說,“道生出去賣糖葫蘆了,有什麼東西的話就放在這,回頭我轉給他。”於文英下意識地將一包東西往身後一閃,嘴裏說著,“沒什麼東西,我順路過來看看,你忙吧!”她轉身的時候,一包東西又閃到了胸前去了,孫大強站在傍晚雪地的陽光下看到於文英的語言和姿勢都很別扭,雞毛撣子僵在半空就像他的心情一樣雜亂無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