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1 / 3)

陳道生大年初一上午熬糖稀做糖葫蘆,吃了午飯就推著車出門了。

在這座城市裏,陳道生沒什麼親戚,也沒什麼朋友,父親當年是從蘇北討飯過來的,母親也是鄉下的,雙親過世後,跟娘家親戚也少有聯係,窮人沒時間交朋友也交不起朋友,最好的朋友劉思昌都已經逃到了國外去了,也不知他新年的日子裏是否還記起了陳道生和那一箱子鈔票,錢家珍去了哪兒並不重要,反正不離婚跟離婚也差不了多少,日子過得比兩個陌生人還要糟糕,陌生人還講個情麵,他們之間不僅沒有情感,連情麵也早就沒有了,女兒年前來過信說在那邊過得很好,沒幹了幾天種草的活,就被抽到“新岸藝術團”做了演員,又唱歌又跳舞,年底到其他勞改農場慰問,還給她們吃燉羊肉,信中的小莉在風沙彌漫的戈壁裏圓了自己的藝術美夢,這讓陳道生很安慰。大年初一早上,陳道生很容易對他生命中的關鍵事件和重點人物進行適當的想象和回憶,而想象和回憶就像是辣椒醬,不沾它沒味,一沾它又辣得滿臉是汗,所以陳道生也沒怎麼多想,大約也就是兩支煙的工夫,早上起來後炸了一掛鞭炮,聽了一會收音機,丟下飯碗就開始做糖葫蘆。

空氣中彌漫著火藥的香味,巷子裏落滿了鞭炮的碎屑,陳道生踩著陽光和一地的鞭炮殘骸推著自行車叫賣到了市政府廣場,一台文藝演出正在廣場上轟轟烈烈,鑼鼓聲歌唱聲驚天動地,簡易舞台上你方唱罷我登場,一派普天同慶幸福美滿的景象,推著車賣糖葫蘆的陳道生發覺這種景象與他毫無關係,他像是混進來的,或者是非法入侵者,一種被拋棄的孤獨感讓他很後悔出門賣糖葫蘆,然而買賣出奇的好,不到一個小時,兩百串冰糖葫蘆被孩子們哄搶一光,這讓他灰暗而失敗的心情稍有安慰。

錢家珍年初五晚上回了一趟了76號大院,大院裏的男女們見了麵都還客氣地跟她打招呼,盡管人們對錢家珍有看法,但大過年的,每個人都變得特別寬容,“去無錫表姐家過年了?”錢家珍說,“沒有,過年我在加班,工作特別忙。”有人問,“你有工作了?道生沒說呀!”錢家珍說,“我的工作不能對外說,是國家機密。”院子裏人覺得錢家珍神經有毛病了,就不再接話。錢家珍穿得花紅柳綠的,眼睛眉毛描得很黑,而嘴上又塗了太多的口紅,像是剛喝過血一樣,孫大強女人韋秀蘭拉了拉孫大強的袖子,“你看,我說的沒錯吧,活脫脫一個婊子模樣。”孫大強虎著臉說,“你嚼舌頭根子!”

錢家珍進屋後關了門,陳道生放下手頭正在洗的山楂,沒說話,點上一支煙默默地抽著,錢家珍從懷裏掏出一式兩份的離婚協議書,手裏拿著一支已經擰了帽的圓珠筆,“家裏的東西我都不要,債務我也不背,你看一下,要是沒什麼意見的話,就簽字。”陳道生簡單地看了幾眼,然後接過筆很流利地簽上了自己的姓名,最後一筆用力一頓,站得穩穩的,簽名的感覺像是還了一筆債務一樣輕鬆,他發現居然對一樁維持了二十年的婚姻一點留戀都沒有,這讓他心寒,為自己心寒。

錢家珍沒坐,她彎著腰趴在桌上簽上了自己的姓名,她寫的字筆劃雜亂,偏旁部首四處流竄,像是跌倒在地的人手腳亂舞。錢家珍從口袋裏掏出一千塊錢輕輕地放在桌上,“這是我的工資,你先拿著用,以後,這個家就全靠你一個人了。”說著眼睛裏竟然流露出一些傷感的情緒來,陳道生將錢拿起來塞給錢家珍,“你的錢我一分不要,你留著自己花。家裏的禍是我闖下的,理應我一個人扛,這麼多年讓你受苦了。”錢家珍將錢又放回桌上,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下來了,“我也不是那種嫌貧愛富的女人,這麼多年窮日子我都跟你熬過來了,眼下實在是活不下去了,三十萬的債,我不被逼死,也會被逼瘋,不是到了如今這個地步,我是不會離的。”陳道生臉上依然是逼人的冷靜和鎮定,他說,“離婚的責任在我,是我沒有操持好這個家,你就不要多說了,我隻是擔心你再走我的老路,被那些看起來忠義慷慨的人騙了,你說你的工作多麼重要,連說都不能說,那除非就是販毒,你要是走上那條不歸路,那你以後比我還要慘。”錢家珍說,“這你就不用擔心了,當年我也是堂堂國營廠的正式工,受過教育這麼多年,違法亂紀的事,傷風敗俗的事是不會幹的,我隻能透露一點給你,我是在為國家做機密工作,你不要多打聽。”陳道生說,“你又有什麼能耐做機密工作?誰相信呢?”錢家珍一聽又跟他吵了起來,“你這麼小看我,你以為我跟你一樣,隻配賣糖葫蘆?我比你強一百倍。”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說著拿起一份離婚協議書就走,陳道生追出去將一千塊錢硬塞給錢家珍,“你要是有心的話,就寄給女兒去吧!”

第二天是年初六,上班的第一天,一大早八點鍾,陳道生和錢家珍準點來到了民政局,陳道生是推著糖葫蘆來的,他想辦完手續後就去賣,下午他還想再賣一趟,現在一天兩趟最少能賣三百串,一天有三四十的純收入。見了錢家珍,他問昨晚在哪兒住的,錢家珍說在單位宿舍,陳道生說,“雙河就這麼大,你什麼單位神鬼兮兮的?”錢家珍也沒好聲氣,“叫你不要問你非要問,還像個男人嗎?”陳道生說,“我不就是擔心你上當受騙嘛!”錢家珍很輕視地斜了他一眼,“你用不著鹹吃羅卜淡操心了,上當受騙是你的專利,三十萬都能白送人。”陳道生看了看錢家珍,啞口無言。

兩人一肚子怨氣走進民政局辦公室,辦公室的工作人員正在忙著互致新春問候,一聽兩人是來離婚的,他們就抽出相互握著手各就各位了,工作人員很懷疑在看著兩個穿著尖銳對立的男女,看了離婚協議書,又例行公事地問了幾句新年裏最不該問的話,然後很無奈地直搖頭。辦手續不到二十分鍾,二十年婚姻二十分鍾就完了,兩個綠本子的離婚證就像是刻滿了婚姻失敗的兩塊墓碑。

走出民政局大門,陳道生說,“我走了!”還沒等到錢家珍回應,騎上車就去賣糖葫蘆了,錢家珍看著陳道生遠去的背影,身後盛開的糖葫蘆很鮮豔,她駐足不到半分鍾,掉過頭往向反的方向走去。他們辦離婚的手續的過程很簡單,簡單得有些枯燥,分手時根本沒出現那種依依不舍或舊情難忘的感人場麵,好像一筆勾消的不是婚姻,而是災難,夫妻到了這個份上,實屬情斷義盡。

窮人的婚姻不僅是樸素的,也是原始的,與浪漫毫無關係。

年初七一大早,陳道生去市二院血庫賣血,抽血的大夫說不要血了,陳道生有些急了,“是不要血了,還是不要我的血了?”大夫戴著口罩依然很含糊地說,“不要就是不要,沒什麼可說的。”陳道生說,“大夫,求你了,大過年的,不到走投無路,我哪會出來賣血。”他想跟女大夫具體說一說自己的走投無路的處境,可采血女大夫卻埋頭整理血袋,將另一個賣血的年輕人帶進了采血間,陳道生以為自己是不是每星期抽兩次的違規采血被醫院發現了而拒之門外,可他自己從來沒對任何人泄露過這一機密。看著采血女大夫轉身離去的白色背影,陳道生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很失落地走出醫院大門,城市陰暗的角落裏,臘月裏的殘雪頑固不化,它們潛伏在有利的地形裏,正在抵抗著陽光最後的銷蝕。他想是不是去其他醫院看看呢,可其他醫院又不認識人。

陳道生站在馬路邊挪不開腳步,他不知道雙腳邁出後的去向是哪裏。這個新年的早晨陳道生無比鬱悶。

一隊敲鑼打鼓踩高蹺、扭秧歌、挑花車的隊伍穿著花紅柳綠的服裝塗脂抹粉地經過陳道生的麵前,陳道生被化妝後青麵獠牙的表情的嚇得連連向後撤退,鎖呐尖嘯地吹奏著《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曲子,吹的人和看的人臉上都彌漫著希望,隻有陳道生很失望,他覺得自己混跡其中,嚴重敗壞了過年歡欣鼓舞的情緒。他一扭頭,轉身鑽進了臨街的一家設施陳舊的澡堂子裏,服務生招呼陳道生,“老板新年發財,幾位?”陳道生很慌張地支唔著,“我不洗澡,參觀參觀!”服務生肩上搭一條白得有些發黑的毛巾,插科打諢了一句,“參觀裸體?票價很貴的喲!”

於文英從鄉下過年回來後,找到了陳道生,她給陳道生帶了一包花生糖和半爿醃豬肝,陳道生給了於文英兩串糖葫蘆,於文英隨口問,“嬸子還沒回來?”陳道生說,“離了。”於文英剛咬了一口糖葫蘆,山楂卡在牙齒之間凝固不動了,來不及嚼咽下,她哽著脖子,“還真離了?”陳道生從抽屜裏摸出一本綠色封麵的“離婚證書”扔到桌上,“院子裏還沒人知道,說起來很丟人。可有什麼辦法呢,跟著我也許連下輩子都要受罪,趁著還不算老,找個吃飽飯的人家,省得跟我在一起天天夜裏做惡夢。”於文英問,“債務也不承擔了?”陳道生說,“禍是我闖下的,不該連累到她的。”於文英望著陳道生平靜地說著這件事就像是說著古代的事情一樣,風吹得粗糙的臉上呈現出刀刻的輪廓,她第一次發現瘦弱的陳道生棱角鮮明,男人的骨頭堅硬地支撐著血肉。

於文英沒再問下去,她告訴陳道生,今天去表妹趙文麗家玩,趙文麗說醫院裏重症病房男護工緊缺,雖說活累,但比風吹日曬要好得多,每個月最少八百塊錢,要是遇到有錢的人家都能給一千,陳道生問趙文麗說了什麼沒有,於文英說沒有,也就是閑談中說起這事的,“我倒覺著你可以去幹一段日子,掙了錢不必全都還債了,每個月留一兩百塊錢,過一兩年,再湊點錢,想辦法做店鋪生意,要是選項對頭生意好的話,一年賺個三兩萬還是有希望的,我們快餐店一年都淨掙七八萬。”陳道生眼下沒本錢做店鋪生意,而且再也借不到錢也不能借錢了,聽於文英說得在理,他就答應去市二院當護工,“隻要收入高,每個月能還上幾百塊錢,再累和髒的活我都不怕,不要說守著活人了,就是到太平間守死人我也願意。”陳道生要做的護工說其實就是醫院和病人家屬臨時雇用的男護士,拔高一點說,也算是救死扶傷實行革命人道主義的一項工作,而且一千多塊收入跟他賣血和賣糖葫蘆加起來的錢幾乎就差不了多少了,再說市二院又突然說不要血了,他也沒別的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