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1 / 3)

轉眼已是一九九九年了,全世界的人都在忙著跨世紀,忙著自以為是地對一個世紀進行總結,好像過去的一個世紀就像他們家裏過去的一天,三下五除二地一概括,一個世紀的重量和份量就稱出來了。

太陽每天都是舊的,風也是舊的,隻是多了一些煙塵和汽車尾氣;隻有人是新的,臉上可塗的脂粉和化妝品越來越多,割雙眼皮,隆胸,豐乳肥臀,整容術改變了許多人的麵孔,而漫天飛舞的柳絮和鈔票改變了人們的內心,每天早上出門的時候,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懷揣著滿腹的心思和欲望上路,他們像懷孕的孕婦一樣,肚子裏的情況錯綜複雜。

也不是這個世紀想跨就能跨得過去的,對於許多人和事來說,跨過去的隻是時間,而不是相對應的責任與使命,這樣一來,跨世紀就變得很抽象和空洞,甚至沒什麼意思。比如說,中港合資的雙河機器製造有限公司就跨不過世紀,它死在新世紀的門檻上,於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八日,一個很吉利的日子正式破產。港商孟遙往來於香港和雙河之間,他帶來隻是許諾和理念而不是資金,一條德國的舊生產線剛剛上馬,就生產出百分之八十的不合格的產品,而另外三條生產線就放在德國的倉庫裏永垂不朽了。在香港開賭場的孟氏父子,他們最大的本領是會博弈和下賭注,而不會管理工廠和製造機器,所以雙河廠滅亡的命運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就像孩子一生下來就是腦癱,想把他培養成優秀的科學家,那隻能是癡心妄想。雙河廠正式破產讓下崗近八年的工人們最終沒從資本家手裏拿到許諾的買斷工齡的六千塊錢,在廠裏上班的三百多人就更慘了,他們一個月拿二三百塊錢工資等著時來運轉,可等到的卻是合資與外企美夢的破產,他們在頭發熬白後,成了正式的一貧如洗的無產階級,他們甚至不如早已下崗的同事們,那些下崗做小買賣的掙的錢比在廠裏上班要多得多,76號院子裏的胡連河私屠亂宰生豬,將一家人養得像豬一樣結實,趙天軍當保鏢在外麵買了帶衛生間的套房,陳道生這幾年雖吃足了苦頭,但還了四萬三千多塊錢債,要不是被劉思昌坑了,掙的錢都可以買一小套商品房了。不過,要不是被坑,他也不會去賣糖葫蘆,去伺候病人端屎端尿,去賣菜,去拉貨,去公安局接受審訊,也就掙不了這麼多錢。

世道無常,變化莫測。幾年下來,五十歲的陳道生頭發全都花白了,離婚後的日子飽一頓饑一頓,冷一頓熱一頓,原來的慢性胃炎已經越來越嚴重,疼痛難忍的時候,他就佝僂著腰推著自行車沿街叫賣糖葫蘆,夏天的時候,糖葫蘆沒人買了,販一些冰棍沿街叫賣,天熱得狗都拖著舌頭的日子,他又蹬三輪販西瓜擺在三岔路口的樹蔭下賣,遇上連天陰雨和氣溫突然下降,西瓜就像地雷一樣堆在他的視線裏成為一種威脅,虧得找不到家門,虧得胃裏出血。陳道生不敢冒險就隻好再接著做小生意,他是一個不能再輸一分錢的人,不是他小氣,而是輸不起。一九九九年冬天陳道生的腰更彎了,他的目光更多的時候是看著地麵,像是在地麵上不停地尋找一把回家的鑰匙,這種姿勢日複一日,買他糖葫蘆的孩子就會說,“爺爺,給你五毛,買兩串,再找我一毛。”陳道生接過錢,很困難地抬起頭迎著久違的陽光,看清五毛錢的票子字跡清楚貨真價實,就謹慎地拔出糖葫蘆,遞到孩子的手裏,他知道,自己真的老了。五十而知天命,天命不可違,他的天命是什麼呢?到快要跨世紀的最後一天,他還是不知道。

這個跟新生革命政權同一年誕生的下崗工人,他是粘在曆史胸口上的一個人證,也是被曆史綁架的一個人質,他必須用拚死拚活的掙紮贖回曆史分攤給他的罪過和債務。陳道生當然想不到這麼多,也想不到這麼深入,他隻想到,馬上就是下個世紀了,三聖街擠滿了螞蟻一樣密集的失業大軍,除了極少數家裏還能維持活下去的生計,大多數家庭靠政府的一百二十八塊錢特困救濟金過日子,三聖街孩子能讀上高中的很少,上大學的更是屬於走在馬路上遇到車禍一樣的偶然事件了,社會主義時代工人階級的優越性以及三聖街的光榮曆史是根本跨不過世紀的,體麵而尊嚴的三聖街和76號大院如今再也沒有那種心情了,當年陳小莉被抓的時候,一院子的人都來跟警察對峙,好像一院子都被抓了一樣難以接受,三聖街一條街借錢給陳道生幫著救小莉的事如今再也不會出現了。這幾年,三聖街已經淪為一個治安極為混亂的重災區,曹剛的兒子搶劫進去了,餘寶林兒子綁架殺死了一個小女孩,死刑已經判過了,元旦前要槍斃迎接新世紀,就連廠裏燒鍋爐的老實巴腳的張國山下崗後也翻牆進一所學校偷電腦,前不久也批捕了,至於那些初中畢業回來後的孩子無所事事打架鬥毆偷搶,進進出出拘留所就像他們當初走進教室一樣平常,早就見怪不怪了。三聖街巷子裏隔三岔五地警笛聲尖叫著衝進來,然後從某一個院子裏按住一個人的腦袋塞進警車裏揚長而去。

追憶逝水年華,在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年代,國營雙河廠的工人找對象就像重點大學招生一樣,分數線很高,都是擇優錄取的,所以漂亮的錢家珍當年能嫁給陳道生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他是一個純正的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可三十年河東四十河西,曆史就像一個魔術師,手裏先是拿著一朵鮮花,一眨眼就變成了一把鮮血淋漓的刀。三聖街和76號大院被這把刀砍得遍體鱗傷。

被砍得最重的吳奶奶死了,當年勸陳道生好死不如賴活的吳奶奶是喝老鼠藥自盡的,死的時候臉色成醬油色,很怕人,眼睛頑強地睜著,屬於死不瞑目。吳奶奶兒子兒媳下崗後就去了浙江寧波的一個皮革廠打工了,留下孫女吳粉麗跟吳奶奶相依為命地住在76號大院,吳粉麗跟陳小莉不一樣,從不濃妝豔抹,也從不出去鬼混,而且非常孝順,奶奶的洗腳水每晚都是她打好了送過去,幫奶奶梳頭,給奶奶倒尿盆,規規矩矩,本本分分的一個好孩子,她是作為陳小莉的正麵典型出現在三聖街和76號大院的,大家都說吳奶奶教育有方,吳奶奶就說孫女自身品行端正,很是謙虛。吳粉麗先是在一個理發店學理發燙發,打算學成後自己在三聖街開一個小理發店,可理發店一直沒開起來,人卻在冬天來臨的日子裏進了美容院,吳奶奶問為什麼不進理發店而進美容店,吳粉麗說現在人都講美容,理發的很少,吳奶奶也就沒怎麼在意,也搞不清理發與美容有什麼區別。可吳粉麗幹了沒多久,公安局的警車開進了三聖街76號大門前,警察通知吳奶奶準備五千塊錢罰款送到公安局去,而且告訴她吳粉麗要拘留十五天,家裏最好送些衣服去,天已經很涼了。吳奶奶問怎麼能抓孫女呢,多聽話的一個孩子,警察告訴她吳粉麗在美容院賣淫被當場抓獲了。吳奶奶聽了後,說馬上就去,她沒去拘留所,而是去了農貿市場,買了兩包劇毒鼠藥,回到家裏淨身梳頭,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將老鼠藥和著糖水喝了下去。她臨死的時候除了臉色難看,整個人看上去清清爽爽。

吳奶奶的兒子兒媳回來奔喪,從老人的箱子底下發現了借給陳道生一千八百塊錢的欠條,陳道生拿出賬本對吳奶奶兒子吳天根說還過兩百了,吳天根哭著說帶的錢不夠辦喪事,陳道生就將自己身上的僅有二百塊錢掏了出來,還差一千四,院子裏的街坊鄰居不能眼看著吳奶奶不能按期火化,就紛紛掏錢,陳道生說,“你們湊的一千四百塊錢都記在我頭上,我認賬。”

陳道生認賬也就是口頭認賬,這麼多賬這麼多年都認不了,眼下舊賬未了又添新賬,認什麼賬呢?大家都沒說話,也沒當真,可陳道生在吳奶奶喪事辦完後,規規矩矩地在自己的賬本上記下了具體數字。陳道生想,要盡快把這一千四百塊錢還了,要是這些錢不先還上,大家對後麵的債就一點信心都沒有了,他有時真希望大家來跟他吵架逼債,逼債隻是讓他難堪,不逼債卻是對他絕望,反正不管怎麼做,陳道生都很痛苦,眼下他能做的就是在年底前先還上一千四,可賣糖葫蘆的生意越來越淡了,如今冬天的孩子們喜歡糖葫蘆的少了,大街小巷不知什麼時候起,出現了賣烤羊肉串的,還有賣炸串的,沿街叫賣糖葫蘆串就像沿街挑個剃頭挑子招呼人剃頭一樣很不合時宜了,有時一天都掙不了十塊錢。這就是時間的力量,曆史的無情。

一九九九年底,雙河廠一鍋端下崗後,在辦完吳奶奶喪事後沒幾天,三聖街其他院子剛從廠裏回家的同事們終於上門了,他們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陸陸續續來過陳道生的老屋裏,他們先是說廠子就這麼完了,然後就說日子過不下去了,還不如你們早先下崗的做個小買賣,掙的錢還多些,言下之意是暗示陳道生能不能念及他們悲慘的生活事實,將五年前借給他的三五百塊錢略微還一點過來以度難關,陳道生就很尷尬地說,“真是對不起你們,也怪我無能,這麼多年都沒給你們還上錢,我心裏有數,再掙到錢,我肯定要先還你們。”這樣的話也等於是空頭支票,不過開總比不開要好,畢竟還算有口頭承諾,即使兌不了現,聽起來也舒坦些。少數剛失業回來的街坊,情緒受到了重創,所以說話就來個單刀直入,態度也有些直愣,“道生呀,當初我們借錢給你,是我們救你,現在你還我們錢,就是你救我們。日子沒法過了。”陳道生一邊遞煙,一邊檢討,“哪能算我救你們,還錢天經地義,隻是我無能,害了你們,隻要一掙到錢,我馬上就還你們。”剛失業的街坊情緒還是好不起來,說的話也有些難聽,“都說債多人不愁,我們相信你陳道生不是這樣的人。”這話最起碼是警告陳道生不要做債多人不愁的人。

相當長一段時間,陳道生對三聖街不提還債的事很不踏實,他甚至盼著有人來逼債,真的等到債主們一上門,陳道生卻又有著生不如死的痛苦。

陳道生進入一九九九年冬天以來,不停地檢討道歉,道歉完的時候,他的胃就開始泛酸、疼痛,胃不舒服的感覺比心裏不舒服還要難受,那是一種被塞進了稻草、洗鍋水和臭襪子的感覺,額頭會冒出許多汗來,這時候,他就要站到最冷的風口去,讓風吹幹頭上的汗和胃裏酸澀的胃液。

糖葫蘆已是賣到盡頭了,要想在跨世紀的年關還上一大筆錢,除非把糖葫蘆在鍋裏熬成一張張百元大鈔,陳道生在院子裏一邊劈碎木柴,一邊胡思亂想,吳奶奶辦喪事留在院子裏的殘存的紙灰在風中盤旋,花圈的紙瓣花花綠綠地被卷到半空中,他突然想起,那天吳奶奶喝藥死在床上後,殯儀館的車子開到巷子裏,吳奶奶的房門很窄,擔架不好抬,隻能背到車上去,背屍體的勞工一開口就要二百塊錢,還說這是最低的價格,背屍工用一根紅綢帶子紮住吳奶奶已經僵硬的腰,然後慢慢地挪到後背上,穩住,再小心翼翼地將吳奶奶背到了殯葬車帶輪子的單架上。就那麼四五十米遠,就掙了二百塊。

陳道生想到了當年在市二院曾護理過的一個癌症病人是市殯儀館館長的父親,老人臨死的時候對館長留下的遺言是“陳師傅比你們當兒做女的都孝順呀!”老人死後,館長為感謝陳道生周到的護理,就把老人病榻床頭櫃上的一個舊台燈送給了他,另外還送給了他三包“紅山茶”香煙,當時館長拉著陳道生的手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你以後有什麼困難,就去殯儀館找我。”陳道生心裏很不高興,找殯儀館能有什麼事,不就是火化嗎?找醫院也不能找殯儀館呀,這人說話怎麼一點沒有忌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