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2 / 3)

陳道生一次性全結清了飼料款,依例重複著說一些感激的話,何桂泉說,“自家人這麼客氣,你煩不煩,是我見外,還是你見外?我可是資本家,也是要剝削你的,不就是賒幾個月賬嗎。”

自打來鄉下養豬,何桂泉都是先賒飼料,等豬出欄再付款,陳道生感激不隻是賒飼料,而是給了他這次卷土重來翻身解放的機會。他拿了一包“雲煙”硬要塞給何桂泉並對他支持表示感謝,何桂泉說,“道生,我隻要你一支煙就行了,要說感謝的話,你給我一包煙是不夠的,我們得坐下來好好算一算賬才是。”

陳道生有些不好意思了,手裏拿著一包送不出去的煙手足無措。於文英就說陳道生有些小氣了,該買一條煙才是。何桂泉從陳道生手裏的一包支煙裏拔出一支點上,然後對陳道生說,“老實人看起來吃虧,實際上並沒吃虧,你看,要是你陳道生像別人一樣精明狡猾,我就不會把你拉過來建豬場,也不會賒飼料給你,嫂子恐怕也不會死心蹋地地跟你,還債還不知還到牛年馬月。照眼下的勢頭和行情,你再有一兩年債不就全還清了。人家為什麼不敢養豬,一是怕價格不穩,二是怕豬生病,你養豬一年半,豬價天天漲,而且豬沒生過病,這真蹊蹺!”於文英說,“陳道生不能總倒黴吧,總該有轉運的時候。”

這時候的陳道生、於文英、何桂泉都有一種被放大的自信與膨脹過度的信心,他們用一年半的邏輯來推斷一生的前景,這當然是不可靠的。

二00一年秋天到了,秋天讓陳道生打了一個寒噤,又多穿了一件衣服,僅此而已。

秋天的恐懼在這一年變得若有若無了,陳道生的豬圈裏裝滿了自信,每一頭豬都是他手下的一張王牌殺手,隨時它們都會以犧牲的姿勢去捍衛陳道生的目光。所以他更多地是在跟於文英討論債全部還清後,究竟在哪兒擺酒席宴請債主,晚上的大部分時間裏,他們摟抱在一起憧憬著婚禮的場麵以及相關的音樂旋律,陳道生感到窩囊了這麼多年,這才感到了一點做人的滋味,於文英用手指按著陳道生煙草味很重的鼻子,“你不要以為有錢了才是男人,你恰恰是沒錢的時候表現了一個男人的勇氣、責任、擔當,不然我會跟你來鄉下喂豬呀?”

陳道生想想也是,騙錢的劉思昌拎著騙來的三十萬站在一個陌生人麵前的時候,他能算男人嗎?有錢的王大昌要於文英必須接受大小老婆的婚姻生活,他能算男人嗎?不過陳道生同時覺得,一個沒有錢或欠了錢的男人肯定是一個底氣不足的男人。對於陳道生來說,沒有錢還債,他是做不了一個堂堂正正男人的,頂多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化的男人。所以這麼多年來,他不就是為了做男人而掙錢,為了掙錢而交出男人全部的心血和自尊。這些似乎跟於文英探討起來有點困難。

秋風趟過丘陵的崗地和遍地的稻田,水稻在秋風和陽光的過濾下成熟,金燦燦的稻浪在秋風中海水一樣波濤洶湧。陳道生在豬場的院子裏的老槐樹下攪拌豬飼料,一些青黃不接的樹葉掉下來落到了他的麵前,他已不會為秋天的一片葉子而心驚肉跳了,所以借著浩蕩秋風,陳道生喂好了豬,坐在樹下泡一壺茶,點一支煙,情緒非常鬆弛。這時候,於文英從熬豬食的灶房裏跑出來說,“今天早上的喂的豬食都沒吃,而且豬圈裏的豬都在拉稀,豬叫的聲音也不對,一點都不脆,像是重感冒了。”陳道生從椅子上反彈過來,他一個箭步衝到了豬圈邊,見圈裏養了兩個多月的豬蔫蔫的躺在豬槽邊,眼睛裏流露著孤獨和絕望,鼻子裏氣息或短或長,喉嚨裏像是堵滿了濃痰,嗚嗚嚕嚕的聲音此起彼伏,一種大難臨頭的不祥之感降臨在豬圈裏和陳道生的心裏。

連晚從鄉裏叫來了獸醫,獸醫說豬瘟,忙到天亮,獸醫的針管打彎了六個,太陽升起來的時候,豬圈裏開始死豬,最先倒下的那頭豬想站起來到豬槽裏喝水,陳道生看到豬站起來了,以為好了,就有些死灰複燃的激動,他又舀了瓢水倒進豬槽裏,那頭一百多斤重的黑毛豬搖搖晃晃地挨到了豬槽邊,頭還沒探下去,一骨碌栽倒在地,眼晴睜得圓圓的,一副死不瞑目的姿勢。

於文英一看豬死了,她也一頭暈倒了,陳道生管不了豬,先忙著將於文英背到村衛生所,於文英醒過來後,她望著陳道生淚水嘩嘩地淌了下來,陳道生說,“沒事的,獸醫正在搶救呢。”於文英有氣無力地說,“道生,豬死了,這下虧慘了。是我沒福份嫁給你。”陳道生拉著於文英的手說,“就算豬全死了,我又沒死,你怕什麼?”衛生所醫生說於文英勞累加驚嚇暈倒了,吊兩瓶水就好了,醫生讓陳道生趕快回豬場。

何桂泉也來了,他正在指揮飼料廠的工人將一頭頭死豬往外抬,一頭頭死豬就像一個個死人一樣被抬到了院子裏,很快院子裏就堆成了屍山。陳道生站在老槐樹下,挨個摸豬鼻子,企圖想摸到死而複活的呼吸,他總覺得這些豬在跟他開玩笑,在逗他玩,全都是假死,隻要陳道生表現出足夠的悲傷和痛苦,豬馬上就會一個個自動爬起來圍著他吃食。陳道生看著院子裏屍橫遍地,鼻子一酸,抽泣了起來,何桂泉走過來安慰他說,“豬瘟總是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的,這是養豬必須要接受的風險。這跟做生意一樣,有虧有賺,很正常。”陳道生止住抽泣抹著鼻涕說,“你說我怎麼總是倒黴呢?”何桂泉說,“你沒有倒黴呀,豬又沒死光,這跟走平路崴了一次腳一樣,有點疼,但癱不了,殘廢不了。”

陳道生悲傷和痛苦並沒有喚醒豬的再生,圈裏的豬還在前仆後繼地死著,到於文英拖著疲軟的身子回到豬場時,天已黃昏,一百八十六頭豬像戰死的士兵一樣堆滿了院子,此後的日子裏,活下來的十四頭豬跟陳道生和於文英一起熬過一個個恐懼的漫漫長夜。

陳道生第二天早上一打開門,院子裏的死豬身上落滿了秋天的露水,他走過去摸了摸豬的身子,全都硬了,陳道生身上很冷,他的牙齒格格地錯動著,手腳比豬的屍體更涼。天空飛過一群無憂無慮的灰雁,它們去南方過冬了,陳道生想跟大雁們一起走,南方的陽光無比溫暖。可陳道生沒有翅膀,他飛不走,他得想辦法請人把這一百八十六頭豬埋了,於是趕早就去找何桂泉,讓他派些工人過來幫忙。何桂泉對陳道生說,“埋了幹什麼?這些死豬都是有用的,便宜一點賣出去,減少一些損失。我已經跟縣城的豬販子耿鐵頭聯係過了,他的車馬上就到了。”陳道生說,“瘟豬是有病毒的,不能吃的呀!”何桂泉說,“誰告訴你不能吃的呀,我們在鄉下從小就開始吃死豬肉了,那會兒生產隊死了豬,全隊的人都跟過節一樣,剝了皮,扔了豬下水,將肉洗幹淨往大鐵鍋裏用烈火煸炒,醬油大蔥生薑一放,猛火一燉,香得很,生產隊哪個社員不搶著吃。現在鄉下日子好過了,死豬不吃了,給城裏人吃,運到城裏用味精一調做成包子餡餃子餡,或者賣給小一點的肉製品廠做火腿腸豬肉腸,好賣得很。”陳道生說,“這種事我不能幹,萬萬賣不得的,你還是派一些人給我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