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去哪兒了?”父親終於發話了。
“沒去哪兒,心煩,到街上去逛了逛。”我答。
“你——”父親閉了閉眼,終究忍住了沒有再責罵我些什麼,隨後推了一堆張紙到我麵前。
我低頭掃了一眼,麻省、斯坦福、耶魯、紐約州立——五花八門,各種各樣的大學入學申請書都有。看來我的父親對我的將來已經作了安排,隻可惜,他安排的對象是我,這番心血怕是要白費了。
果然,父親對我說,“你自己挑一間,把申請書填了,剩下的功夫我會叫人辦妥。等過陣子你就過去,好好的給我收心念書。”
我扯了扯嘴角,將手中握著的那一大堆的申請書一張張的翻過。我知道,這對無數的人來說都是夢寐以求的機遇,是命運的轉折點。可我,隻有麻木。我把它們攏了攏,放在桌角上對齊磕了磕,然後狠狠的撕裂。兩半,四半,八半——
“施蘊茹!”父親站起身來怒斥一聲,揚手便要摑上我的臉。我閉眼等著承受這一巴掌的一刻,母親急喊了一句,“道林,不要。”預期的疼痛與火辣並沒有到來,我睜眼才看見父親的手就那麼硬生生的懸在了半空,終於緩緩垂下。改而指著我的鼻子道:“你給我記著,我施道林的女兒,拿得起就要放得下。你誤了自己的前程不打緊,這麼半死不活的樣子,讓我施家丟了麵子,你看我饒不饒你。”說罷,恨恨的離開。
大廳裏一片死寂,我依舊機械的撕著,那一堆五顏六色的紙在我的手中碎成片,碎成屑,母親也不說話,就靜靜的看著我撕,由著我碎。我將這一把碎屑散撒開來,一時之間,仿如一場花雨紛紛洋洋,漫天飛舞。
“蘊茹,你這是何苦。”母親衝上來擁住了我。
我任由她摟著,蒼涼的笑著,看落英繽紛終歸平靜,隻留一地淒惶。
“換個環境,從頭再來,不好嗎?”母親歎息著問。
“媽媽,我不能一走了之。他答應過我,會回來;我答應過他,好好的等在這裏。他不會食言,我也不會。”我一個字一個字的對母親說,“不管他身在何方,我總不負了他便是。”
這是我的承諾,一個稚嫩但堅定的承諾。因這個承諾,我們纏綿一生。
接下來的日子,大家都平靜的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般。施家上上下下再沒有一個人提起過莊恒這個名字。至少,在我麵前,沒有。隻不過眾人看我的眼神裏摻雜了太多複雜的東西,或同情,或歎息,或不解,或嘲諷。我已然無所謂了,索性大大方方的任他們看個夠去。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全然不知,但隻一件事在他們看來昭然若揭,施家的大小姐被人棄了。
我不欲作任何的解釋。有什麼好解釋的?從前出雙入對,濃情蜜意;現如今孤身一人,形單影隻。這是不爭的事實,藏不住,裝不得。我既不打算離開,就早該預料的到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正常的返學上課,練舞學琴;正常的出席施家的每周例餐;正常的與施蘊晴、施蘊荻他們周旋。隻不過他們快意的眼神分明的顯示,他們多了個分量極重的籌碼,而我多的卻是至深至痛的創傷。除了這些,我剩下的隻有回憶和等待。
噢,對了,還有酒。在這場看不到頭的等待裏,我發現了世界上最美妙的東西——酒。我以前還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居然很有當酒鬼的潛力,且天分極高。
父親愛喝酒,酒興上來,那是止也止不住的。我小時候就好幾次撞見醉酒的父親,喝得東倒西歪的,由人扶著走那大大的之字路線,還大著舌頭講些誰也聽不懂的、不著邊際的話。每每此時,母親就會指揮著眾人將他安頓好,將解酒茶給他灌下,然後冷冷的吩咐下人們好生照顧著,便自去另尋一間房住了。
我有時都在懷疑,父母之間之所以會生生插進個容姨來,說不定就是父親酒後迷失的產物了。所以說,我對酒著實沒有一丁點好感。以致和莊恒在一起後,我還曾明明白白的告訴他,不準愛上這鬼玩意兒,我絕對不要去服侍個酒鬼。總之有酒沒我,有我沒酒。當時他還笑著點我的鼻子,戲言:“這可得好好掂量掂量了。美酒佳人,缺其一可都是大大的失色了。”我氣得對著他狠狠的胡錘亂打了一陣。他吃笑著看我似嬌還嗔的蠻橫樣兒,半晌抓了我的手腕,定在身前,深深地望進我的眸子,定定的道:“傻丫頭,不會發生你擔心的那種事的。對我而言,你是最重要的。”言罷,擁我入懷。我偎在他寬厚的胸膛上,幸福,安心。
其實莊恒酒量很好,也並不貪杯,尋常等閑的酒他也不見得會喝。要說愛,他獨愛茅台。他家裏的酒櫃裏儲的全是各個不同年份的茅台。要知道,在那個中國改革開放才剛剛起步的年頭,大陸與香港之間的貿易交往還著實少的可憐,普通物品尚且如此,更何況是煙酒這等高級消費品呢。能收藏有這麼多的茅台,想見的他是十分鍾意這酒的了。我曾經問他為什麼,他答:“因為總理最愛的酒便是茅台。”說這話時,他的眼中閃著奪人的光。“總理?”我有幾分不解。“是的,周總理。那是我最敬仰的偉人。在我來香港之前,國內正搞著文化大革命。我們當時一群小學生都是紅小兵。有一次父親上北京,我也跟去了。天安門前檢閱衛兵的時候,遠遠的見過總理一麵。雖然我隻有七八歲的樣子,但總理的音容笑貌是我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
我曾纏著他將這位總理的事跡樁樁件件細細講來。那都是我長這麼大以來,從來沒有從學校學到過的。我們的老師隻會告訴我們英女皇的“豐功偉績”,隻會教育我們要忠誠於大英帝國的統治,隻會給我們講述中國大陸是何等的落後與混亂,隻會讓我們覺得那一條鐵絲網的相隔儼然是天堂與地獄的差別。而莊恒告訴了我全然不同一個世界,全然不同的一種偉大,全然不同的一種信念。我直聽得肅然起敬,也總算明白為什麼這兩年的一月八日,他總是一身的黑衣,胸前佩著小小的白色絹花,那是對一位偉人至真至誠的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