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我對所有人都大大咧咧,唯獨對你,我小心翼翼

那是一個陰沉沉的周六。在我看來陽光明媚,別提多燦爛了。我答應教希希畫畫,所以去書店買了畫夾和紙,耽誤到快中午才氣喘籲籲地趕到。

我在門外聽見了行雲流水般鋼琴的聲音。門是虛掩的,就像知道有人要來一樣。

我輕手輕腳地推門而入,我有點驚呆了,因為映入眼簾的是坐在鋼琴前的九日。他的手指在琴鍵上彈奏出舒緩的音符,偶爾看一眼五線譜。在妖嬈的滴水觀音寬大肥厚的葉子映襯下,美得像一幅畫。此人魅力值瞬間提升五顆星。

我取下畫夾,站在沙發背後,離他有十米之遠,也許七八米,我就不較這一米兩米的真了,我用鉛筆飛速地在紙上定好結構框架,開始畫他的側影。因為比較遠,而且是逆光,所以隻能憑借想象勾勒一個模糊的輪廓。

畫到一半的時候,琴聲戛然而止。他朝我走來,我趕緊把作案工具別在身後。我心裏像揣了一隻驚慌失措的小兔子。八開的素描紙就像斷線的風箏晃晃悠悠地掉到了他麵前。

他伸出手--幹淨修長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很整齊--以一個優美的弧度彎腰把畫撿起來。

本來打算一把搶過來,然後焚屍滅跡,可是看到他舒展開的眉頭我就繳械投降了。他看了一下半成品,嘴角揚起一個弧度,說:“還好。”

完蛋了,眼前這個人在我眼裏已經超越了吳彥祖,完美得沒有任何瑕疵,放屁都是香的,唉,神一樣的存在。沈薔薇,你不至於吧。

不知道他是說他長成這樣子還好,還是我畫得還好。

我紅著臉,一把奪過來:“還給我。”

“還會畫畫?”呃,聽不出什麼口吻,我就不加修飾詞了,別逼我了,我此刻意識都是不清醒的,我當然希望他是欣喜若狂,怎麼可能!

廢話,畫畫也是老師的基本功。不過我還是專門拜師學過素描的,本來是想畫一個我記憶中的救過我的恩人,然後像古代一樣在京城到處貼尋人啟事,這個說來話長,以後再講。等我素描技術練得爐火純青的時候,我對他的印象已經非常模糊了,隻記得一頭非常飄逸的過肩頭發。有一段時間,我周末在後海擺攤,彤彤負責招攬生意,凡是頭發稍微長點,長相清秀的男子都免費畫自畫像,於是大家口口相傳,排起長隊,甚至有戴假發套的,直到被城管驅逐。

“那個,我也沒想到你會彈鋼琴,剛才那個,彈得還不錯,隻有最後一點,有點……連貫性不夠。”我瘋了吧,竟然敢指正男神。

“嗬,老歌。”

“嗯啊,這是印尼蘇門答臘中部地區巴達克人的船歌。星星索是劃船船槳起落的聲音,這首歌表達的是對遠方的人的思念之情。”

這樣就可以了嗎?我還有很多才藝沒展示呢,我可是正兒八經211工程學校音樂教育係畢業的。但是我扁桃體容易發炎,手術沒做好,影響到了聲帶,進幼兒園都費老勁了,就這樣還差點被九日把飯碗都弄丟了。

你有沒有發現每當我發揮自己特長的時候,語言組織能力就變得非常發達,都能上脫口秀了。但是我不知道我這是不是班門弄斧。

自從希希受傷以後,我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麼快樂過,心底柔軟而舒暢,不是做夢吧,我們在愉悅地交流藝術,至少我是這樣想的,管他呢。

短暫的沉默讓我自覺有點尷尬,我差點忘了正事。

“希希呢?”

“早上希希被她舅舅接去了。林姐也跟著去了。”

“哦,不早說,那我就回去了,不打擾你了。”我收起畫夾和紙,有點小小的失落。

他看著手機沒有說話。恰好外麵雷聲大作,一道閃電印在窗簾上。這是天公作美嗎,非要留人家。我一邊磨蹭著收拾東西,一邊看門外,又強調了一遍我要走了這個事兒,快叫我啊快叫我啊。

“雨停了再走吧。”我身後傳來美妙的男低音。他叫我了嗎?他聽見了我的心聲,這麼神奇嗎?

“哦,這樣啊,你看,要不然……切磋一下琴技吧?”我壓抑住內心的竊喜,故作鎮定地問道。

他沒有說話,卻踱步到鋼琴麵前拿起琴譜翻了翻,我就當他默認了吧。既然賭,就得下注啊,要不然不好玩。

我看了一下鍾表,快到飯點兒了,吃貨又開始蠢蠢欲動了:“輸了的怎麼辦呢,要不,比廚藝吧,反正林姐不在,今天也沒人做飯。”

他舒展開剛才緊皺的眉頭,露出一個午飯可算有著落的表情,無所畏地聳聳肩。

我打了一個響指說:“OK,那就這麼說定了啊。能請你再彈一遍《星星索》嗎?我試試……我的嗓子還能唱嗎。”

我真是給點陽光就能燦爛的那種人,好家夥,這內心紅旗招展彩旗飄飄的。

琴聲響起。

我站在一邊,打起十二分精神,跟著節拍,拿出藝考的水準:“嗚喂,風兒呀吹動我的船帆,船兒呀隨著微風蕩漾,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他彈奏的是常規G調,曲調緩慢、悠揚,略帶哀傷,就是在這樣的歌裏才敢這樣表露心跡,那麼九日,你日夜思念的地方是美國嗎?

我這八卦他的心理,一刻都停不下來。

歌聲畢,他輕描淡寫地“嗯”了一聲,我就權當是讚揚。

輪到我彈的時候,我試了幾下音,麵露難色地說:“很久不碰鋼琴,都生疏了,在幼兒園彈慣了兒歌,就不獻醜了,當你贏了行嗎?”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對棄賽對手的鄙夷寫在那張360度都沒死角的臉上,然後勾起嘴角類似得意地笑了一下,迅速收回,我全程偷偷瞄著這張比天氣還變化莫測的臉,看癡了。

我在心裏說,你知道我是故意輸給你的嗎?我雖然沒有考過級,但是上大學的時候就靠著這個手藝在酒吧裏養活了自己。可是我那麼不想打敗你,我就是想輸給你,我喜歡看你那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可以嗎?

你瞧,我是不是很像變色龍?跟一個很有修養的人在一起討論高雅的藝術,我就會變得溫文爾雅,笑不露齒,知書達理。這根本不是我的本性啊,我隻是拚命地接近他的氣質。一個吊絲這麼說可能有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意思,做個奢侈的關於男神的春夢還是可以的吧。

等我宣布比賽結束、勝負已分以後,信手拈來彈了一首當時比較火的曲婉婷的《我的歌聲裏》:

你存在我深深的腦海裏/我的夢裏/我的心裏/我的歌聲裏/世界之大/為何我們相遇/難道是緣分/難道是天意

九日,你知道嗎?後來我在新加坡每次彈這幾首曲子,都能感覺離你很近很近,近到能感覺到你的呼吸……

那天我的心情和天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聽見河水在流淌,鮮花在盛放,鳥兒也在歌唱,九日盯著彈琴的我,臉上更加陰鬱,陷入良久的沉思,該不會是覺得我戲弄了他吧?氣氛一度冷場,我再次背起畫夾。

“你發的計劃表我已經看了,有幾個問題,去書房。”

第一次進一個男人的房間,很大,屏風把空間分成臥室和書房,進書房必須經過臥室,所以我光明正大地打量。還算整齊吧,淡淡的香水味道,藍色的窗簾,藍色的被罩床單,灰色的壁紙地毯。陽台一角放著吉他和架子鼓,落上了細細的灰塵,又是裝範兒的擺件,書桌上有點淩亂,到處都是各種管理、銷售方麵的書籍和光盤。

我在心裏默念著歌詞:灰色是不想說,藍色是憂鬱,而漂泊的你狂浪的心又在哪裏?

房間這麼沉悶,到底幾個意思。

書房有一麵牆全是書架,書架被擺得滿滿當當,我仿佛來到了圖書館。我環顧了一下數不清的光盤,還有我一輩子都看不完的書,吃驚地問:“你是做什麼工作的?銷售?賣書或者光盤的?”

早就聽說中關村橋底下賣光盤的特別賺錢,至於賣什麼級別賣多久能買得起一棟別墅就無從考證了。

他也跟隨我的視線環顧一圈,有點炫耀的意思,卻懶得解釋:“差不多吧。”

我撓撓頭:“你這惜字如金的,還能做銷售啊?我還以為你說話是按字收費呢。”

“說話收費,奇怪嗎?”他不陰不陽地問。

我剛想說,既然收費你何不多說一點,誰會跟錢過不去啊?

“對不起,我接一個電話。”他的手機響了。

我退到走廊上假裝看壁畫。他的聲音隱隱約約飄過來。

“她挺好的……被你弟弟接走了……為什麼……這就是你的決定……你有為希希考慮過嗎?我不會同意的……”

我還豎著耳朵聽呢,就聽咚的一聲。

他做了一個扔東西的動作,手機在牆壁上彈跳一下落在地毯上發出悶響。

我不知道該不該進去,就那樣大氣也不敢出,緊緊地抓著欄杆,怔怔地看著生氣的他。他用拳頭在空氣中揮舞,然後向後直直地倒在床上,雙手攤成一條直線。

我的意識在某個瞬間開始了斷斷續續的空白,他又難過了,怎麼辦?我該做些什麼?

我知道自己在逐步走向沼澤地,再往前隻會讓自己身陷囹圄,甚至萬劫不複。我也清楚地知道隻有轉身才是風平浪靜,海闊天空,才能退到當初清心寡欲的自己。我盯著門的位置,一直舉棋不定,內心在做著劇烈的思想鬥爭。如果那天我就在這個時候退出去,我們也許就不會在彼此的人生裏過多駐足,可是人生沒有如果啊。

為什麼我聽見了如此壓抑不能自已的歎息聲,這次又是我的幻聽嗎?

這種氣氛下我不敢輕舉妄動,於是也跟著傷心了一會兒,那個時間過了很久,很久。窗外電閃雷鳴,雨愈發大了,樹葉在大雨裏瑟瑟發抖,天在瞬間就暗了下來,多像偶像劇啊,又符合男主角的心情,又給女主角留下了陪伴的理由。

我去廚房自作主張地煮了一碗西紅柿麵端到他的房間。

“那個,這是你贏的獎品,獻醜了,你,趁熱吃吧,我先走了。保重。”

說完再見,我背過身去,嗓子裏像被灰塵堵住了一樣,再也說不出任何話,我是在逼自己跟一種得不到的遺憾告別。

他突然坐起來,聲音空洞悲愴:“你會喝酒嗎?”

“啊,這個……”我想打電話給彤彤問問,到底是會啊還是不會啊。

以前上大學在紅酒品鑒會上喝過,再就是去年彤彤公司年會,要求帶家屬,她就把我帶去了。第一次喝居然喝醉了,好像還鬧了笑話,非要抱著樹親。

“我隻喝一點點行嗎?喝完就真的走了。”我可不想在他麵前鬧笑話。

透明的高腳杯發出冷豔的光芒,他緩緩地注入寶石般的紅色液體,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果香。入口有點澀澀的味道。

我們並排坐在地毯上,背靠飄窗。小口抿著紅酒,房間裏飄著似有似無的音樂。

“手機借我一下。”

我從口袋裏拿出來遞給他,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他撥通了自己電話。

“你手機還可以用。地毯質量不錯哦。”我走過去撿起來,心情愉悅地遞給他。

他盯著我的手機屏幕看了半天。揶揄道:“九日?九日,嗬。”

我有一種內褲被放在大街上曝曬的尷尬,並且內褲上還繡了我的名字。

我紅著臉自嘲道:“很,很有想象力吧,實在是你的簽名太藝術,扭曲,欣賞不來,我才會腦洞大開。”我吐了一下舌頭。

他隻是懶洋洋地晃著酒杯,不說話。

“如果你沒有小名可以用這個啊,免費送給你,我很喜歡這個名字,很配你的氣質。”

他眨了一下眼睛,深邃的目光,波光流轉,卻一下子叫我膽怯了。一瓶紅酒下肚,戒備心也沒有那麼強了,他有想傾訴的欲望了,原來喝醉酒除了會吐,也能讓人變成話癆啊。那通神秘的電話,讓他性情大變,讓我不經意間闖進了他另外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看見一個陌生,但是很平易近人的九日,他的心裏仿佛住著兩個小人,那個冰冷的人睡著了,而那個活潑又悶騷的人醒來了,被碰到了開關似的不停地述說著。那些話裏帶著淡淡的情緒,好像已參透人生,看淡生死。

我並不介意啊,反正我第一眼看見你,你的頭頂上就戴著光環,所以你說什麼都行。

他告訴我第一次發短信給他道歉叫他九日先生,自己愣住了,還以為我發錯了。他說第一次聽人這麼稱呼,感覺蠻怪的。更讓人哭笑不得的是,還因為這個以為他是日本人,他說還從沒有意識到自己簽名那麼糟糕。

我也趁勢打開心扉告訴他我當時多麼後悔啊,本來應該好好的一個故事,被我折騰成了事故。

“還有故事?”他風輕雲淡地問。

“嗯……別笑啊,一個情竇初開春心萌動一見鍾情,關於暗戀的故事。想偷拍一個男神做個紀念,但是遭報應了。”

“花癡。”他輕蔑地搖了搖頭,然後跟我碰了一下杯子。他當時並不知道,我說的男神就是他。

“你盡管取笑我吧。就是很好笑啊,把自己弄得像個笑話一樣。”

一道閃電印在窗簾上,我下意識尖叫了一聲。我從小就害怕打雷閃電,因為小時候我奶奶說一到這種時候妖魔鬼怪就要出來吃人了。

他笑笑,抬手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背。我莫名地戰栗了一下。

“你知道嗎,希希就是我的生命,我曾經想誰傷害她我都可以要了他的命,但是那天我動了善念,所以我手下留情了。”說完,最後一口紅酒一飲而盡。

紅酒已經見底,又開了一瓶。我晃了一下沉沉的腦袋,糟糕,好像有點恍惚了。我好像喝不來紅酒。

“今天為什麼心情不好?是因為希希的媽媽打來的電話嗎?她為什麼一個人去那麼遠的地方?她不擔心希希嗎?”

“好奇害死貓,別問了。知道多了,就是陌生人了。你記住。”

都說酒後吐真言,我就心生一計,想把他灌醉。沒想到這點小伎倆被他識破了。

“每個人都有禁區,說點別的,比如天氣。”他偏過頭目光閃爍地看著我說。

這還用聊嗎,明天陣雨轉多雲,19-26度,我都看天氣預報了。

我當時是少女心,對這個心智成熟、曆經滄桑的男人問了一個特別幼稚的問題:你暗戀過一個人嗎?

他當時愣了一下,譏笑我幹嗎問這個。是啊,我幹嗎問這個呢,也許我就想知道,他是否知道暗戀的感覺這麼心酸,這麼累。

“隨便問問,不可以呀,這也是禁區啊?”

他抿了一口酒,喉結動了幾下,若有所思地說:“有吧,她那麼好,遙不可及。我記得第一次見她,是在餐廳吃飯,盡管我已經在外麵吃過了,還是鬼使神差地又吃了一次,都吃撐了,就為了坐她對麵能看她一眼。”

“後來呢?”

“遺憾。遺憾的是種種原因不能在一起,所以在心裏永遠有一個位置,不能碰,一碰就疼。有的人你看了一輩子卻忽視了一輩子,有的人你看了一眼,卻影響了你的一生。”

一生?嗬嗬,聽起來感覺好長好長的樣子。我可不要你影響我一生。

“郝菲都沒有她好嗎?”我還是忍不住多打聽了一下。

“你……”省略號我替他說了,應該是真夠無聊的。禁區,禁區懂嗎?

他又開了幾瓶冰啤酒,這些啤酒起了關鍵性的作用,像徹底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然後他心裏的很多秘密,經過他的口腔,從唇齒間不斷湧出來,攔都攔不住,那些話都類似於醉話,可信程度打個問號,先。

“喂,差不多就行了,你能不能別喝了,這樣混著喝,待會兒肯定難受。”我試圖勸阻。

“酒可是好東西啊,你知道嗎?有一段時間我幾乎整夜整夜睡不著覺,一睡著就夢魘,會驚醒,隻有靠酒精麻醉自己才能好一點,我就這樣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人都是麻木的,我就是那時候看透女人的,有的女人在你風光的時候圍著你轉,你落魄了就躲得遠遠的,還有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你為她做任何事,恩將仇報,這就是女人,這就是現實。男人和女人之間都是有價碼的交易,透著一股銅臭,嗬嗬。我想我餘生都不會愛上任何女人了……”他閉著眼睛冷笑了幾聲。

喝醉以後的九日頗有看破紅塵的意思。他當著一個女人的麵這樣評價了女人,聽完這些,我頭頂一大片一大片的烏鴉飛過去又飛回來。

我有點恨他,我真的希望醉得不省人事的人是我啊,這樣我才不會聽見這些悲觀極端的胡言亂語,有損他名聲,撼動他在我心中男神的地位。

寶寶心裏苦,寶寶心裏委屈。

於是我就坐他旁邊也大吐苦水,提煉一下中心思想如下:

首先啊,我又不是你說的那種女人,憑什麼你都一棍子打死?我承認我喜歡錢,我不想過這種精打細算的苦逼日子,但是我真不是你想的那種攀富貴嫌貧愛富的女人,我還是希望花我自己憑能力掙的錢,這樣踏實,如果我是那樣見錢眼開的女人,我當初就跟我爸一起去城裏過土暴發戶的生活,何必跟我媽守在農村過窮苦的日子?

還有九日啊,我喜歡你,但是這和你無關,更和你的錢無關。如果你願意,不管你富甲一方還是一無所有,我都可以張開雙手去擁抱,可是現實卻是你富有,如果我非要擁抱你,那就是高攀,況且你是有婦之夫。所以,你對於我來說,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焉,懂不?

最後,我原本以為算命瞎子說的劫,是打劫的劫,沒想到是情劫的劫。我真不知道你哪裏好,可是我身邊再喧鬧,一想到第一眼看見你的臉,就瞬間安定了。我想我可能生病了,類似於胃疼那種抻抻悠悠的疼,連著肚子啊腸子,五髒六腑都疼。所以你知道我是因為你才知道暗戀這個詞的意義的嗎?可是我卻不能愛你,你是別人的老公,你是我學生的父親。就算什麼都不是,你也是高帥富,而我隻是灰姑娘。造物主為什麼給你那麼多讓人羨慕嫉妒恨的恩賜,你還有那麼多煩惱,為什麼?

說著說著,我就把自己給說哭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在安靜的隻有孤男寡女的房間裏哭得聲嘶力竭,如喪考妣。我用了很多抽紙,亂七八糟地扔在地毯上。哭著哭著我就想通了,有錢人就是閑,作。

酒也喝了,天也聊了,人也醉了,是時候離開了。

走之前,我起身打開窗戶透氣,雨後泥土的清新一下子撲進來。有點涼,我敬自己是條講情義的女漢子,我怕他感冒了,就想把他扶到床上去,他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攬住了我的腰。他的手有點涼,沒有用很大的力氣,有點試探性的。怎麼就入他懷裏了呢?我沒有正式反抗,但是我一直在喘著粗氣克製自己,可是不知為什麼他突然像放棄了自我克製,動作變得粗魯,用手摁住我的頭鋪天蓋地地吻了過來。我有點被嚇傻了,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場麵。難道他聽見剛才我說的那些話被感動了,明了了我的心意?這樣想著我就放棄反抗了,這是我第一次這麼近地貼近他,感受他蠢蠢欲動的荷爾蒙氣息。酒精果然是催情的東西。

這個插曲完全沒有在心裏彩排過,腦子裏好混亂。我就要變成自己最唾棄的人了嗎?我爸的小三第一次來找我的時候,我就賭咒這種沒有道德底線的人出門被車撞死,在家喝水被嗆死。

說來也好笑,一個自稱自己酒量好的人喝多了,一個根本喝不了紅酒的人清醒著,是不是很戲劇性?最關鍵的是,劇情太跳躍了,完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我又想打電話跟彤彤商量我該怎麼辦了。

我很快就知道這霸道而狂躁的吻並不是給我的了。

他叫我郝菲。他說你當初為什麼要走,你怎麼還不回來……

我的酒意在那一刻就全散了。我像遭受到了奇恥大辱,拚命地推開他,還狠狠地踹了他一腳,癱坐在地毯上兀自流淚。

被扇醒了的他,又說了一些話,直到把自己說吐了,吐完繼續說。說老天爺為什麼要這麼對他,說他害死了他哥哥,說希希是他的誰也搶不走什麼的,我的心情就跟在被搶救的病人的心電圖一樣起起伏伏。他的衣服上,滿是濃烈的酒精味道。我是一個有輕微潔癖的人,隻是皺著眉頭看著他表演。對這個人,心裏又心疼又同情。

我對王表一年的感情都不如對這個人這一個月的豐富。

我自作主張地用溫水給他輕輕地擦了擦胸口,然後給他脫了T恤、牛仔褲,換上睡袍。我也不知道如果此刻林姐和希希回來看到這一幕,我該怎樣解釋。

我懷揣著一個少女的夢,第一次借著路燈的光亮偷看了一個成熟男性發育完善、朝氣蓬勃的身體。我心裏像做賊一樣咚咚咚地跳個不停,有種過山車的眩暈,原來是這樣子的啊。

我還躺在他每天睡覺的床上感受每一寸他肌膚貼合過的地方。我是不是特別變態,我就是要用這種任性的變態,紀念我的第一次還沒開始就死去的心動。

我認為也許這是我們唯一且最後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相處,所以感覺無比奢侈。好像大學畢業的散夥飯,可以盡情地撒歡兒,因為明天就要各奔前程,此後再也不會有任何這樣的機會了。就當這是我此後關於暗戀,回憶裏唯一清晰的線索。

零點鍾聲敲響之前,我起身離開。

事實上我還無意中做了一件讓自己也匪夷所思的事。九日後來說,他醒來看到的是一場宿醉激情歡愛過淩亂不堪的現場,然後也不知所措了。

我沒敢問他,他第一反應裏是不是又多了一個毫不起眼的賤女孩而已,多麼輕浮,多麼不自愛。盡情鄙視我吧,九日,我這麼做,如果你剛好討厭我,我也剛好抽身離開,我的自尊心才不會受到傷害,才不會像個白癡一樣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

放過你,也等於放過我自己。不踏進你色彩斑斕的生命裏,也不會成為那個能被唾液淹死的角色。

事實上是,後來我才知道,我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

的士司機刹車的聲音讓樓道的感應燈瞬間亮了,彤彤像一隻無家可歸的流浪貓在樓梯口抱膝等我。

“幹嗎在這裏?”我嚇了一跳,瞬間覺得鼻子好酸。

“等你啊,死丫頭,回來這麼晚,電話也不接,害我擔心這麼久。”她發怒的樣子真像一頭母獅子,護犢子的那種。

我沒有說話,心裏卻暖暖的。以前王表失聯的時候,我經常在彤彤這裏找安慰,以至於讓我以為她才是我真愛,於是我就開玩笑說要不咱倆好得了。她就一臉嫌棄地說她有男朋友,在澳洲。我對澳洲的印象就隻有袋鼠,我就跟彤彤說,讓他和袋鼠好啊,你沒看網上說的牛郎和牛都好上了?

說起來我挺沒心沒肺的,彤彤安慰我那麼多次,後來她需要我安慰陪伴的時候,我卻離開北京,一個人躲在異國他鄉,成為別人的太太,過著錦衣玉食卻生不如死的日子。

到家,彤彤把客廳的燈全打開了,我被晃得睜不開眼。

“你去假日本鬼子家了?渾身酒味,眼睛通紅,別動,脖子上還有疑似吻痕,一聲不吭,你出賣自己靈魂了?”

“沒有。我隻是生病了,今天吃了一劑猛藥,馬上就要痊愈。放心吧。”

她非要拉住我看《蝸居》《畫皮》《回家的誘惑》《犀利人妻》等影視劇,我思考三秒就明白這些劇裏頭都有小三。我明白她的意思,甩開她的手,把洗手間的門重重地關上了。

周日,我關機睡了一天。傍晚的時候被一陣嘈雜的聲音吵醒了,於是起來覓食,客廳被打掃得一塵不染,陽台窗明幾淨,渴了半年的仙人掌都被澆上了水,茶幾上整齊地擺放著幹鍋蝦、麻辣燙、冰鎮西瓜。廚房裏一個頭頂報紙的人背對著門在擦洗油煙機。

我心想彤彤找的小時工還真不錯,幹活挺賣力的。

彤彤看我起來了,挺開心地說:“快驗收一下,這免費的小時工咋樣?咱家換了燈罩,刷了馬桶,壞的水龍頭也修好了。”

我衝到廚房仔細一看,媽蛋,原來是王表這個陰魂不散的。

我倆一邊吃幹鍋蝦,一邊誠惶誠恐地看他揮汗如雨,最後發展成大言不慚地指揮著,那個角落裏還有蜘蛛網啊,垃圾袋在廚房第二個櫃子裏啊,拖把要用84消毒液泡泡才好啊。

彤彤不由得感慨,一個家裏有個男主人公是多麼重要,前提是,愛清潔,愛幹活,怕老婆。

我有點內疚感,最受不了無緣無故地占別人便宜。

“表哥過來歇會兒唄。”彤彤都於心不忍了。

“不累。”他悶悶地回答。

“薔薇,你丫說句話啊。”彤彤用滿是油的手戳了我一下。

我把蝦頭掰掉,蝦肉露出來,一口塞進嘴裏,咂著舌頭,不客氣地回道:“老王啊,幹完趕緊回去,待會兒等不到公交車了。”

王表抽了幾張紙擦了一下額頭的汗珠,說:“薔薇,我找到工作了,銀行押運員,明天開始培訓了,有事需要幫忙你們給我打電話吧。”

“呃,不送了,垃圾帶走。”我用腳指頭踢了一下垃圾桶。

王表提上垃圾袋,勉強擠出一絲笑意。

我站在窗台前看他站在樹下,抬頭朝我站的位置張望。

我吸了一下鼻子,朝樓下喊:“王表,你不欠我什麼了,扯平了,以後別來了。”

他拍了拍褲腿子上的灰,大步流星地走了。

彤彤用勺子把西瓜中間最精華的部分一勺勺舀進自己嘴裏,要是過去我準撲過去拚個你死我亡。今天我淡定地看著她。據說吃了麻辣的再吃冰凍的容易拉稀,我想在她身上驗證一下。

“有沒有覺得,自從你認識了這個假日本鬼子,就性情大變了。”

感謝上蒼,她沒有提昨晚的事情。

“變什麼樣了?”我塗著腳指甲問她。我們幼兒園不準塗手指甲,所以我的指甲油一般都塗在腳上或者彤彤的手上。

“多愁善感,不苟言笑,偶爾目光渙散,神情呆滯。心事重重,黯然神傷,偶爾自言自語。”

“你想說我老年癡呆或者產後抑鬱了吧?”我抱著膝蓋摸摸胸口有點疼痛的位置。還好傷得不深,過不久就痊愈了吧。

周一早上,自然醒來已經八點半了,睡過了頭,原因是我倆誰都沒有想起來設鬧鈴。簡單洗漱,我和彤彤以百米跨欄的速度奪門而出。

小區門口,有輛車擋住了半個出口,朝陽的無限光芒全都普照在那個靠著車門神采奕奕的男人身上。英俊的側臉,麵部輪廓完美得無可挑剔。煙灰色的襯衫,那麼熨帖。他靠著車門,雙手插在褲兜裏。我腦子裏都是他光滑結實的身體,抿著嘴,我有點酸楚地傻笑了一下。

眼看彤彤就拉著我從旁邊人來人往中擠過去了,他像一堵單薄的牆,擋在我倆麵前。

“喂,你眼瞎啊,長得帥就可以隨便擋姑奶奶路啊。”彤彤氣急敗壞地朝他嚷嚷。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讓開,用含義頗深的眼神看著躲在彤彤後麵的我。我跟他的眼神一對視,就迅速移開了,感覺到一股冷氣撲麵而來,那個平易近人的小人兒又睡著了,現在醒著的一定是冷冷的那個。

“對不起啊,柳先生,我們要遲到了,麻煩你讓一下啦。”我把“柳先生”三個字說得很重,提醒他聽清楚,我用這種方式昭告天下我跟他劃清界限,我對他不抱幻想。

“上車,有幾句話想說。”他的聲音有點沙啞,透著中央電視台播音員的沉穩。

“哦,呀,他就是那個假日本鬼子啊,是不是?薔薇你丫長點心吧,一看就是花花公子,別看四肢健全,但是連楊過一半都不如。靠不住,靠不住。”她一邊看時間,一邊惱怒地在我耳邊數落。

我輕輕地推了一下彤彤,讓她快打車走。

他走到車門旁。

我們明明隻隔了一輛車的距離,我怎麼感覺像隔了一座喜馬拉雅山,一條時光隧道,那麼遠。

“對不起。”他開口說。

啊!你也有今天,幾個月前我追在你屁股後麵道歉你都不領情,現在輪到你了吧。這種事情,大家都是成年人,解釋越多越尷尬,何必那麼矯情?

但是呢,我這個人就是有時候不著調,在這樣清涼的早上,站在早點攤油條飄香的街上想矯情一次,看你怎麼辦。我用一隻手捂著脖子上的痕跡,另一隻手胡亂地絞著襯衫下擺,低著頭看腳尖,接著說:“啊,你到底覺得對不起什麼?”怎麼不出氣啊?我扭捏了半天,沒有下文,頓時我覺得這人挺沒勁的,來道歉一點誠意也沒有,於是我抬腳準備走。

“我有沒有說什麼不該說的話?”他的表情變幻莫測。

“說了,你說女孩都很賤,圍著你都想圖你點什麼。”我脫口而出,拋出這句話實際上是想聽他清醒的時候更正一下他所謂的女人觀,或者礙於麵子把我剔除出來,但是他理解錯了,以為我提醒他該為昨天的行為買單了。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沉默了一會兒,他緩緩地問:“那麼,你有需求嗎,比如換個更好的工作?”

這句話換個說法就是,你圖什麼直接說吧。這是讓我開價碼了嗎?我感覺自己像受到了奇恥大辱,這是把我歸類到賤女孩一類裏去了。我也有所圖嗎?我是那種人嗎?我說我圖第一眼看到的你,我希望我這一輩子就隻看那一眼,此後再無續集,可以嗎?

我攤開手,聲音提高八度,帶著憤怒:“柳先生,你什麼意思?我必須提一個要求才能滿足你的存在感是嗎?好,好,等我想一下,我想一下。哎,有了,有了。我不去你們家伺候小祖宗了,因為我不想再賤下去了!可以嗎?你之前提的賠償,我一分不差都給你!聽明白了嗎?”

他突然就笑了,極度嘲諷又帶著遺憾的那種笑:“這才是你吧,我早應該知道,這,才,是,不,負,責,任,的,你。”

一字一頓,把我唬得一愣一楞的。

我當時沒有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不妨礙我認為我們就這樣兩清了。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車子從我麵前疾馳而去,生怕慢一點沾染上什麼不幹淨的東西。伴隨著巨大的轟鳴聲,我踉蹌著後退了幾步,差點摔倒。

長舒一口氣,就當我做了一場噩夢吧,短暫的,虐心的,終於要醒來了,嗬。

我看看時間,快遲到了,於是提著我的裙子就往幼兒園方向跑,一邊跑一邊替郭襄不值,哪裏有什麼楊過,哪裏有人值得誤終身?

到幼兒園門口,又是達子值班。

“薔薇姐,你脖子咋了?紅了一塊,是不是草莓印?”說完還擠眉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