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十月份,一個豔陽天,天空深邃而高遠,仿佛藍色的海洋,稀稀疏疏點綴的雲彩,浪花一樣潔白。

一個少年拎著一床嶄新的毛毯,昂首挺胸,跟在一個中年人屁股後麵。中年人滿麵愁容溝壑縱橫交錯出來一幅千秋萬代絕唱的國畫。少年瘦得像一隻幹巴巴的猴子,黑得像燒窯的。少年是我,中年人是我的大姑爺。

我和大姑爺穿行於田頭地間、村落裏以及山林中,馬不停蹄,前往大姑爺的至交——鄰縣一個聞名遐邇的姓金的油漆師傅家。

毛毯是我的拜師見麵禮。那個年代,農村,毛毯是貴重物品。

一路上,鄉村環境簡單中自有清新沁人,熱鬧中自有和平銷魂。雞漫不經心地飛,鴨率性而隨意地叫,狗急跳牆,貓梳妝打扮美得不行。青樹森森、水花澄澈,綠菜油油、稻浪翻滾。野菊花風姿綽約,黃得可愛極了,星星點點在雜草之中,如同一盞盞溫馨的小燈。偶爾傳過來,嬰兒的一聲聲啼哭,恰似笛聲一樣嘹亮、清脆。

我一直一聲不吭,徹底喪失了說話的意願甚至能力似地。往常,隻要和大姑爺在一起,我就唧唧喳喳個沒完沒了。三步並作兩步的大姑爺好幾次扭過頭來,欲言又止。大姑爺每次扭回頭時都會瞞著我抹眼淚。

我的平靜如水,是故作深沉。一路上,咬牙切齒,我拚死拚活地關押住了一股股強大的欲望;欲望前仆後繼,恰似一匹匹脫韁的野馬,在我年輕而幹癟的胸懷中橫衝直撞,激蕩起學好手藝的雄心和賺大錢的壯誌,若巨浪滔天。

輟學那一刻起,我少年老成。

提前成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悲哀。

半路上,一條流浪小狗孤苦伶仃,髒兮兮的,純黑色,和我四目相對之後,就一直隔著一小截跟在我屁股後麵,不離不棄。我停下腳步,小狗停止走動。我走回去抱起小狗,大姑爺回頭看著我,一言不發,我低下頭。大姑爺繼續大踏步地往前走,我緊緊跟上,小狗蜷縮進我的懷裏,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高峻綿延的山崗上,大姑爺在一塊凹凸不平的大石頭上坐下來,摸摸索索出來煙筒,點上黃煙,顫抖著,半天一聲不吭。

我連蹦帶跳上一堆亂石的頂端。一個個亂石巨大無比,奇形怪狀出來一隻隻史前野獸,風吹、雨打,陽光肆虐,巋然不動,千古亙存。

夕陽美甜。一陣陣涼爽的風,吹過來醉人的稻香與泥土芬芳的氣息。遠處的田野上,一個小村落掩映在錯落有致的樹木中間,炊煙嫋嫋。

人,常常生活在錯覺裏。

站立在亂石堆頂端的我筆直筆直的,暢想未來,心中一聲聲長嘯洶湧澎湃。

未來孤苦而淒寒。

真正預示我接下來漫長的歲月的是——飛過頭頂的一隻隻烏鴉以及天空中一抹光怪陸離的殘陽。

豔麗的雲彩與令人心曠神怡的秋風隻是夢幻和安慰,轉瞬即逝。

很快就是晚秋了,落葉早就飛舞,隻不過我一直無心在意罷了。

寒冬緊鑼密鼓地走過來。

良久之後,大姑爺顫顫巍巍地站起來。

“小犬,把小狗給我,我明天帶回家。”煙霧繚繞之中的大姑爺一字一頓地說,“我先替你養著,到時候再交給你。”

大姑爺會把這條流浪小狗當作我一樣疼愛,可是,一想到很快就要和小狗分離了,我情不自禁低下高高昂起的頭。

一聲不響在懷裏的小狗睜大雙眼死死地盯著我。

天快黑的時候,我和大姑爺總算到了我的第一個師父——姓金的油漆師傅家。金師傅家就在我站在亂石堆上遙望到的田野中的小村落裏。

金師傅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同樣是最深刻的印象),是一雙緊緊地握住大姑爺的大手。雙手上的皮膚一大塊——臨近一大塊地脫落。同樣的狀況,自兩臂向上不規則地延伸著。與雙手上碩果尚存的一小撂——遠離一小撂的土黃色皮膚相比,脫落之處慘白而瘮人極致。

和白癜風不同,金師傅的雙手之所以如此地觸目驚心,是因為油漆長年累月的糟蹋與蹂躪。

晚上,大姑爺和金師傅——一對好多年未曾見麵的至交,不停地推杯換盞,最終都酩酊大醉了。

大姑爺酒氣衝天,鼾聲如雷。

金師傅的一雙大手,仿佛兩條白森森的千年古蛇,齜牙咧嘴,遊蕩進我的腦海裏。好不容易趕走了,不一會兒,又衝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