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上午,小鎮上,八個壯漢披紅掛彩,抬著以身殉情的大姑娘紅豔豔的棺材,緩緩地行走在一條碎石子鋪就的街道上。
塵土飛揚,飛揚的塵土是芸芸眾生,努力飛離大地,終歸於大地,一聲聲長歎無可奈可。
街道兩邊店鋪林立,各式各樣的商品琳琅滿目,五彩繽紛。
眾生喧嘩,熙熙攘攘姹紫嫣紅的浮華。鑼鼓齊鳴,熱鬧極了。淒涼的喇叭一聲聲劃過長空,長空傷痕累累,支離破碎。
白發人送黑發人。大姑娘父母追隨著紅豔豔的棺材踉踉蹌蹌,哭了叫,叫了哭。
太陽當空笑嗬嗬,彌勒佛似地。
烏鴉落滿街道兩邊灰色屋頂,密密麻麻的。
棺材所到之處,家家戶戶燒紙錢、放鞭炮,叩頭。
棺材鋪老板苦苦守候在棺材鋪大門口,口中叼著大大的黃煙筒,手中拎著一掛小鞭,伸長脖頸,急得恰似一隻公鴨子嗷嗷待哺。
棺材鋪老板老婆麻麻利利地攤放好一小疊紙錢亂七八糟,歡呼雀躍著,如同一個小孩子。
金師傅丟下油漆工具,一路笑嗬嗬地走出棺材鋪。
棺材過來了,棺材過來了!
棺材鋪老板老婆連忙點著紙錢趕緊嚎啕大哭。
棺材鋪老板手忙腳亂放起一掛小鞭來。
棺材鋪老板老婆雙眼發幹,可憐兮兮一滴淚水都流不下來。
棺材鋪老板兩顆眼珠子一動不動,一臉的莊嚴肅穆。
人群裹挾著紅豔豔的棺材徐徐移動。
紙灰漫天飛舞世界末日萬象太平。
金師傅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往棺材鋪裏走。我緊跟著金師傅,淚流不止。金師傅嘟嘟囔囔著在堂屋中央停了下來。我繞過金師傅,閃向堂屋後門。
“小犬,過來,過來!”金師傅高叫。我擦幹淚水,走到金師傅身旁。
“幫師父看看,看看!是不是落進鞭炮碎屑或者紙灰了?”金師傅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有必要燒那麼多紙錢,放那麼多鞭炮嗎?人都已經死了!”。
金師傅一雙眯細眯細的小眼睛通紅通紅的,仿佛哭了幾天幾夜。
我用力扒開金師傅左眼。
“輕點,輕點!剝皮呀你!”金師傅嗷嗷直叫。
翻來覆去大半天,我終於在金師傅眼角裏搜索到了一小片碎屑,吹了好長時間吹了好長時間,碎屑不僅不出來,還一直往裏逃竄。
無可奈何之下,我讓金師傅閉上左眼,轉戰金師傅右眼。右眼裏,除了一顆完完整整的眼珠和一批雜七雜八的眼淚,什麼都沒有。
我全力以赴、全神貫注,吹金師傅右眼。
“好了,好了,出來了,出來了。”我輕聲細語。
閉緊左眼的金師傅不停地眨巴著右眼。
“好了,好了,真好了!”金師傅大聲說。
我抹著眼淚走進後院,迎麵撞上笑逐顏開地走向堂屋後門的棺材鋪老板老婆。棺材鋪老板老婆笑容瞬間幹枯,破口大罵:“小瘟屍,大白天的,哭哭啼啼的,死的也不是你的老婆!你個黑瘦敗家子、窮醜喪門星,將來要是能娶上老婆,老娘我說到做到——買一疊紙錢撞死,買一掛鞭炮吊死!”
“好個屁,好個屁!”金師傅高叫。
“罵誰呢,金大漆匠?老娘我招你、惹你啦?”棺材鋪老板老婆尖叫。
“我、我、我,我罵自己。”金師傅唯唯諾諾。
“老糊塗啦?自己罵自己!”棺材鋪老板老婆笑哈哈地說。
“我罵自己的眼睛!”金師傅提高嗓門。
“自己的眼睛?金兄啊,金兄,你的眼睛怎麼啦?我得看看,得看看!”棺材鋪老板一邊走進棺材鋪,一邊大聲嚷嚷。
棺材鋪中央,金師傅斜靠在一副棺材上,棺材鋪老板老婆雙手死死地摁住金師傅雙手。
棺材鋪老板風風火火地找過來一把小刀。小刀鏽死了。
棺材鋪老板老婆怒吼:“殺豬呀,你個老死屍、老流氓!”
棺材鋪老板扔掉小刀,風馳電掣進廚房,拿出來一雙筷子。筷子髒得發黑。
棺材鋪老板老婆咆哮:“夾蒼蠅啊,你個老混蛋、老流氓!”
棺材鋪老板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站在那兒不知道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