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天津之後的第二天,太陽曬得老操的屁股璀璨得如同一朵怒放的鮮花,老操依舊躺在通鋪上神遊黃粱美夢中,一動不動,恰似一具千年僵屍,香香甜甜到了極點。除了我和老操,出租屋裏其他人早就已經出去幹活的幹活、找活的找活了。
“酒、酒,好酒、好酒!”老操突然大聲說起夢話來,“我要喝酒,酒要喝我……”
老操平時說話含糊不清的,仿佛舌頭比嘴巴還要大,實在難以正常操作、運行。隻要一杯酒下了肚子,老操就伶牙俐齒起來;一說起夢話來,口齒更加流利、清晰。我一開始莫名其妙,後來大徹大悟——
一是因為老操說的是夢話。常人夢裏糊塗,夢外清醒;老操夢外超級糊塗,夢裏格外清醒。常人做夢是做夢,生活是生活;老操做夢是生活,生活是做夢。
二是因為老操大凡做夢時都是酒氣衝天的。
我在出租屋裏找來找去,橫七豎八的酒瓶都是已經喝過的。“滴滴難舍酒,滴滴難舍酒!”老操繼續夢話。
老操慢慢張大拉碴胡子重重包圍之中的嘴巴。我一個接一個地將酒瓶裏殘留的玉液瓊漿點點滴進老操的櫻桃小口裏。
“酒是老子的老子,老子是酒的老子!”老操的夢話更加生機勃勃。
“渴、渴,水、水!”老操微微睜開眯細眯細的眼睛,迷迷糊糊地說。
一隻水瓢趴伏在地上,邊沿殘缺不堪。我彎腰拿起來,轉身往外走。
氣功大師袒胸露乳地晃悠進來。
“水、水,渴、渴!”睡眼朦朧中的老操嘟嘟囔囔。
氣功大師笑嗬嗬地阻止我出去打水。我雲裏霧裏。氣功大師風馳電掣地拿起來老操的一隻破舊、髒臭的皮鞋,飛快地走出去。不一會兒,氣功大師就笑吟吟地回到老操身邊。我赫然目睹,氣功大師手中盛裝自來水的皮鞋淋淋漓漓。
氣功大師一皮鞋接著一皮鞋喂緊閉雙眼的老操,雙眼緊閉的老操一皮鞋接著一皮鞋喝。
睡意沉沉的老操是一個哺乳期的嬰兒,袒胸露乳的氣功大師是一個乳汁充溢的少婦。隻不過老操是一個酒氣熏人的胡須“嬰兒”。隻不過氣功大師有三個“乳房”,其中一個長在手上,和老操的皮鞋一模一樣。
老操喝“奶”津津有味。氣功大師喂“奶”滋滋有味。好一幅人間真情至愛其樂融融的畫麵!我都看呆了。
比小矮子還要矮小的房東怒氣衝衝地殺進來,破口大罵:“喝水就喝水,有必要喝這麼多嗎?這裏是你們鄉下嗎?鄉下的水不要錢,城裏的水比你們當中任何一個人都昂貴多了!”
氣功大師拉長馬臉,瞪大驢眼,嚴肅而低沉對房東說:“要是你把老操吵醒了,我就去把你那個昨天晚上酩酊大醉現在依舊臥床不起的凶神惡煞的老婆吵醒,你老婆不敢將我怎樣,將你這樣、那樣,你都不敢怎樣!”房東連忙慌裏慌張地離開了。
當時的我非常奇怪——房東怎麼一點都不驚詫氣功大師用皮鞋喂水給老操喝。也許房東早就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也許房東自己平時就是用老婆的皮鞋裝水喝的。
至於房東為什麼絲毫不關心老操喝的是皮鞋裏的水,反而斤斤計較老操喝了一皮鞋又一皮鞋,房東已經不打自招了。在房東這個城裏人眼裏,我們這些從鄉下來的打工者比自來水下賤多了。話又說回來了,四合院裏的打工者,無論春夏秋冬,基本上渴起來的時候都咕咚咕咚地喝自來水。不僅如此,還一個比一個能喝。最可恨的是,我們這些從鄉下來的打工者沒錢吃飯餓了的時候照樣喝自來水充饑。如果偶爾如此充饑,相信菩薩心腸的房東肯定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如果隻有一人如此充饑,相信悲天憫人的房東即便心裏不是個滋味,也大不了就兩隻眼睛都閉起來。可是,常常是多人多次地如此充饑,尤其是上半年的打工淡季。鄉下來的打工者賤命一條,固然非常地不值錢,可是畢竟是個人。房東憤憤不平——城裏的自來水比我們這些從鄉下來的任何一個打工者都昂貴多了,果真如此,這些自來水縱使不非常地值錢,也肯定價值不菲。因此,房東對老操一皮鞋接一皮鞋地喝自來水的憤慨即便不情有可原,也理所應當。
老操喝足皮鞋裏的水,再次墜入甘甜的夢鄉。氣功大師心滿意足,笑嘻嘻地離開了。
中飯時間早就過了,我的肚子餓極了,叫囂得如同一個歡快的遊樂場裏最歡快的遊客。
老操終於醒了過來。“吵什麼吵!還要不要人家睡覺呀?大清早的!”老操大聲叫喊。
我感覺自己好冤枉。我可是一聲不吭,一動不動,死屍一樣的呀!哦,我明白了,肯定是我肚子的咕咕叫吵醒了您老人家!
對不起呀,對不起,我的好師父,徒兒太不爭氣了,才兩頓不吃就餓成這樣了!餓就餓吧,大不了雙腳一蹬,一命嗚呼!從古到今餓死的人還少嗎?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好死不如賴活著也就罷了,幹嘛還肚子一直咕咕亂叫呢?肚子咕咕叫就咕咕叫,幹嗎不去躲在廁所裏叫,偏偏賴在出租屋裏叫!徒兒太不地道了,怎麼可以冤枉您老人家冤枉徒兒呢!師父是青天白日,徒弟是青天白日下臭陰溝裏的一條小小的泥鰍。青天白日高不可攀,光明正大,您老人家怎麼會無緣無故地地冤枉區區一個小小的徒兒呢?徒兒簡直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陰溝裏的泥鰍不僅非常低賤,還極其齷齪,怎麼能異想天開地冤枉高高在上的您老人家呢?徒兒簡直就是搬起石頭砸天——大逆不道!對不起呀,真的對不起,我的好師父!
“咦,我的胸前怎麼濕乎乎的呀?”老操嘀嘀咕咕起來。
“你的嘴邊也水滋滋的呢。”我輕聲說。
老操摸了摸嘴邊,摸下來一手的口水。
老操一邊使勁地甩風姿綽約在手上的口水,一邊低頭審視胸前。我一邊躲避撲麵而來的口水,一邊暗自心想:“師父啊,我的師父,您老人家一向洞察秋毫、洞若觀火,肯定確鑿無疑胸前如此地一片狼藉,是拜您老人家洶湧澎湃的口水所賜!真正的罪魁禍首是氣功大師呀,我的好師父!大約半個小時之前,氣功大師接二連三地用皮鞋喂水給您老人家喝時,激動不已,勞累不堪,因此,潑潑灑灑了!”
老操拚命地甩黏黏糊糊在手上的口水,怎麼甩都甩不幹淨。我看在眼裏,急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