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吃完一包方便麵後,我趕緊去新開橋接事。
我擺上樣板,拿出一個筆記本、一隻鉛筆,坐到人行道上。
春寒料峭。旭日東升。
新開橋上車流滾動,人流湧動,嘈嘈雜雜,熱鬧非凡。可是,所有的熱鬧都與我無關,我隻是被一陣大風隨心所欲地吹落到新開橋上的一棵小草,自生自滅。
最孤獨的時候不是隻剩下你一個人,而是身邊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陌生人。
新開橋兩側人行道上接事的人越來越多,照舊的是很少有人問津。
坐在我左邊的是一個木工,不停地抽著嗆人的黃煙,滿嘴牙齒殘缺不全,黃中泛黑。無論誰路過身邊,抽黃煙木工都會笑嗬嗬地問:“要木工嗎?”
絕大多數人不理不睬。理睬之人的表達方式五花八門——
有禮節性地應付一聲不要的。有笑著搖搖頭的。有表情鄙夷的、惱火的、非常憤怒的。更有甚者,小聲嘀咕抑或大聲嚷嚷乞丐、鄉巴佬。
抽黃煙木工被唾罵為乞丐、鄉巴佬時,我心裏非常難受,感覺唾罵的是自己。
抽黃煙木工極其鎮靜,也許是麵不改色,內心波瀾起伏;也許是見多不怪,習以為常了。
一個人遭遇冷漠太多、太甚,也就“被冷漠”了。
我佩服抽黃煙木工韌勁的同時,不厭其煩起來。
人家真的要找你幹活,自必不等你開口自己口已經開了。即便你要先入為主,也要看看人呀!別見誰抓誰呀!被抓的正常倒也無所謂;不正常,反咬一口,不就自討沒趣了嗎?
灰蒙蒙的天空中,灰蒙蒙的太陽穿過灰蒙蒙的雲層。
我的心沉甸甸起來。
我想念家鄉的藍天、白雲。
我想念衝天炮,一點一滴地回憶起來和衝天炮在一起的快樂時光的點點滴滴。
無論兩個人相隔多麼遙遠,都在同一個天空下。
衝天炮,你也在仰望天空嗎?天空中有刺蝟頭哥哥對你的思念飄過,你看見了嗎?
我低下頭,下意識地在筆記本上寫下一連串衝天炮。
坐在我右邊的是一個木工,好長時間一直打著瞌睡。
“讓我看看,讓我看看,你寫的到底是些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瞌睡木工一把搶走我的筆記本,大聲嚷嚷起來。
“衝天炮,衝天炮!”瞌睡木工揉揉眼睛,提高嗓門說,“難怪你那麼長時間一直一動不動的,死人一樣地盯著天空看。我還以為你吃了什麼迷魂藥了呢!有人放衝天炮了嗎?我怎麼就沒看見、聽見呢?”
“你不是在瞌睡嗎?”我低聲說。
“你怎麼不喊醒我呀?小時候,我最愛看人放衝天炮了!”瞌睡木工激動地說。
我非常無語。
小時候,家裏非常窮,根本沒錢買衝天炮。每每過年,鄰居家必放衝天炮慶祝,我必去鄰居家等候。衝天炮衝上天,我的心緊跟著衝上天。衝天炮在天空中爆炸,我的心緊跟著在天空中爆炸。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歲月是最幸福的了。
長大之後,我出門打工賺錢,自己有錢買衝天炮了。可是,放起來卻沒什麼意思了。我兒子早就能說會跑啦!逢年過節,我都帶他放衝天炮。那個小家夥,真不愧是我播的種——和我一樣德性,可喜歡看人放衝天炮了!我兒子特聰明,超級能幹。四五歲時,就開始自己放衝天炮了!兒子一個接一個地放,老子一個接一個地看,天倫之樂,天倫之樂呀!
唉,做爸媽的,哪一個不為兒女活著呀,兒女開心就是爸媽最大的開心!小家夥明年就要讀小學了。我得趁我現在還比較年輕,身強力壯,能吃能睡,抓緊時間賺錢,盡量多攢點。越多越好,越多越好!小家夥還要接著讀中學和大學呢!孩子讀書是要花很多錢的。尤其是讀大學,花錢流水一樣。現在不早做準備,將來臨時抱佛腳,哭天喊地都來不及了。吃盡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當老子的‘吃盡苦中苦’,做兒子的‘方為人上人’呀!好不容易畢業,在大城市裏上班了,很快,他不就得娶老婆了嗎?娶老婆之前要不要買房子呀?當然要,沒房子怎麼結婚呀!城裏的房子可貴了,要花一大筆錢哪!結婚之後,要不了多長時間,小夫妻倆就會生個大胖小子。大胖小子那麼可愛,我這個做爺爺的怎麼地都要貢獻貢獻吧!
知道今天我為什麼一直打瞌睡嗎?差不多接連熬了兩個通宵呀!為了多賺一些錢!瞌睡木工高談闊論一發不可收拾。
瞌睡木工的激情深深感染了我。
大千世界、芸芸眾生,無論誰,即便活得最卑微、最艱辛的,也都有自己必須麵對的、無法逃避的現實,也都有自己憧憬與追求的夢想。
現實是已知的,就擺在眼前;夢想是未知的,閃爍不定在遠方。未知意味著一切皆有可能,一切皆有可能意味著——無論多麼淒苦的命運都是有改變的餘地的。一個人有遠方總比沒有遠方強。遠方是一個人的希望。活著要有希望。沒有任何希望地活著,是苟且偷生,如同行屍走肉。
瞌睡木工的現實是熬夜,是坐在冰冷的新開橋上一邊接事一邊打瞌睡;瞌睡木工的夢想是一個父親望子成龍的夢想。
天津打工的我畢竟還是一個孩子,一腔熱情、滿腹天真,雖然對人生的艱苦已經有所體驗,但是,畢竟還不是很徹底地知道人生到底會有多麼艱辛與困苦。
現在的我曆經滄桑,洞徹——
未知不僅意味著一切皆有可能,更意味著一切皆有不可能。遠方的的確確是一種希望,可是,希望的實現對於我們這樣的一群人來說往往是要付出比自己預料的大得多的代價的。隻要希望最終能夠實現,代價再大,也都無所謂。不管怎樣,都如願以償夢想成真了。然而,現實生活中,希望落空的可能性比實現的可能性常常要大得多得多。
但願在無情的現實中苦苦掙紮的瞌睡木工的一係列美好夢想都已經實現了。
但願激情展望未來的瞌睡木工的希望最終沒有落空。
我完全相信瞌睡木工為了自己的孩子,再苦、再累都會竭盡所能、竭盡全力,無怨無悔。可是,一個巴掌拍不響,關鍵還是他兒子自己要爭氣。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瞌睡木工的一些理想能夠實現已經實現了。
如果無論瞌睡木工多麼地盡心盡力,結果一切都是白搭,他現在該是多麼傷心,多麼沮喪呀!
但願瞌睡木工的兒子沒有辜負父親對他的真摯、熱切的期望。
但願瞌睡木工的兒子沒有讓父親所有的辛苦都付諸東流。
瞌睡木工話不多,不過,一旦打開了話閘子就一瀉千裏,並且說來說去基本上都是展望未來(與其說是展望自己的未來,倒不如說是展望兒子的未來)。
瞌睡木工對未來的展望一次比一次具體,一次比一次細節,盡管主題單一,可是,每次都能令人耳目一新。瞌睡木工對未來的展望雖然帶有強大的理想化色彩,但是,自信而樂觀,充滿了生命的激情。
我的現實是:饑餓、寒冷和孤獨、寂寞;夢想是:盡快賺很多的錢,幫家裏還債、給父親治病,供妹妹讀書。
對於當時的我——一個艱苦卓絕地在困境中奮力掙紮的孩子來說,瞌睡木工滔滔不絕的夢想無疑是一種安慰,一種溫暖,一種激勵。
如果瞌睡木工的言論極其悲觀,是會傳染我的。我從小就倔強、不服輸。瞌睡木工的言論無論多麼地悲觀,都不會給我帶來致命的影響,可是,畢竟會給尚且年少的我相對柔弱的心靈蒙上一層陰影,從而加重我的心理負擔。和同齡人相比,當時的我心理上的負擔已經夠重了。
直到今天,我都難以忘懷和瞌睡木工一起在新開橋上接事的悠悠歲月。
我每次都去得很早,瞌睡木工同樣如此。
去得早有兩大好處——
其一是,可以占據新開橋兩側人行道上相對來說更有利於接事的地段;其二是,接事盡管有最佳時間段,可是,畢竟通常情況下都是接事的時間越長,成功的幾率越大。
感謝生活!
感謝瞌睡木工!
瞌睡木工暢談夢想之後不久,殘酷的現實就赤裸裸地呈現麵前。
抽黃煙木工低頭塞煙絲時,一個高度近視眼鏡中年男子走到他跟前溫文爾雅地說:“請問你是木工嗎?”
抽黃煙木工全神貫注在塞煙絲上,充耳不聞。
抽黃煙木工左邊,一個不停地剔著黃得令人發怵的牙齒的木工拽了拽高度近視眼鏡的衣襟,小聲說:“他不是木工,我才是木工。您有活要我幹嗎?盡管吩咐,盡管吩咐。”
抽黃煙木工此時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終於幸運地被客戶“光顧”了。孰料,半路殺出一個不講江湖道義的,把好好的一潭清水攪混了。再不製止,為時晚矣!
“胡說八道,豈有此理!我不是木工嗎,我不是木工嗎?”抽黃煙木工大聲說,憤怒中摻雜著懷疑與驚詫。
“你是木工嗎,你是木工嗎?胡說八道,胡說八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剔牙木工鸚鵡學舌,振聾發聵。
“我不是木工,是什麼?”抽黃煙木工說。
“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我怎麼可能知道你是什麼?”剔牙木工說。
“我十幾歲就已經是木工了!我家除了我,還有我爸爸、我爺爺都是木工!”抽黃煙木工揮舞著小小的煙筒激動地說。
“我不到十歲就已經是木工了!我家除了我,還有我爸爸、我爺爺以及我兩個兒子都是木工!”剔牙木工大拇指和食指捏緊細細的牙簽鎮定自若地說。
“你為什麼搶我生意?我,我,我,我一煙筒砸爆你腦袋!”抽黃煙木工高高舉起煙筒,如同舉起重若千鈞的鐵錘,氣勢洶洶。
“你為什麼奪我生意?我一牙簽戳死你!”剔牙木工努力向前衝刺牙簽,如同衝刺削鐵如泥的寶劍,殺氣騰騰。
抽黃煙木工和剔牙木工的爭吵越來越白熱化,你死我活的戰鬥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一個毛茸茸黑色帽子木工從早上開始就一直正襟危坐在剔牙木工左邊,自始至終一言不發,令人感覺是一尊雕塑。
抽黃煙木工和剔牙木工劍拔弩張、大眼瞪小眼之際,毛茸茸黑色帽子冷不丁站起來。
我以為他是實在看不下去了,要去勸架。
意想不到的是——
毛茸茸黑色帽子徑直走到高度近視眼鏡身後,拍了拍高度近視眼鏡的肩膀。高度近視眼鏡轉過身去。毛茸茸黑色帽子附耳竊竊私語高度近視眼鏡的同時,指了指前方。
高度近視眼鏡被抽黃煙木工和剔牙木工晾在一邊無所事事,一臉的茫然。毛茸茸黑色帽子的出現,對於他來說,無疑就是一場及時雨,高度近視眼鏡如釋重負,緊跟著毛茸茸黑色帽子離開了。
剔牙木工高度提防著煙筒的攻擊,抽黃煙木工神經緊繃著牙簽的來襲,兩個人都沒注意到高度近視眼鏡的不辭而別。
不遠處人行道上,毛茸茸黑色帽子搖頭晃腦地和高度近視眼鏡熱烈交談著。
不一會兒,毛茸茸黑色帽子和高度近視眼鏡兩個人握手道別,高度近視眼鏡大步流星,很快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毛茸茸黑色帽子悠哉樂哉地走回來,眉飛色舞。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時間在不經意中靜悄悄地流逝,轉眼就到了中午下班的車流、人流高峰期。
陽光照耀,漫天灰塵飛舞。
抽黃煙木工一直耷拉著腦袋悶聲不響。剔牙木工比抽黃煙木工還要沮喪。
毛茸茸黑色帽子悄無聲息地坐著,宛若已經入定的高僧。
這個時間段攬到活兒的可能性大多了。瞌睡木工抖擻抖擻精神,睜大眼睛左顧右盼起來,稍有風吹草動,立刻機警得如同一隻老貓。我也全神貫注起來。
人來了、人去了,人去了、人來了。我和瞌睡木工一直都無人問津,如同我和瞌睡木工是橋上的兩個石墩,人們早就熟視無睹了。
現在回想起來,當年,我們這些風吹、日曬、雨淋在新開橋上接事的打工者——簡直就相當於一窩等待出售的豬仔抑或牛犢,靜候人們的挑挑揀揀。我們與豬仔抑或牛犢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豬仔抑或牛犢一時半時出售不了依舊有得吃,我們一時半時出售不了就要餓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