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裏,禍不單行。禍不單行也就罷了,最惱火的是一直在同一種變態的“禍”裏糾結不止。我感覺自己,整個人沒入爛泥坑裏——苦苦掙紮——小腦袋瓜子從爛泥坑裏冒出來——整個人沒入爛泥坑裏……
歲月飛逝,時隔二十多年了,一回想起來我都還心裏一陣陣地發寒。
西裝革履中年男子煞費心機地開了一個好頭之後,隨之而來的是,我接二連三地被人戲弄,前前後後總共七次。七次大同小異、如出一轍,被告知某個時間去某個地點油漆,到達之後地點存在,人不是告知者。
我早就淡忘了其中大部分找我樂子的人長什麼模樣了。我還能夠確定的隻有兩點——其一,他們都是耍猴的,心都是活蹦亂跳的,我是耍猴的耍的猴,我的心同樣活蹦亂跳;其二,他們開心了,我痛苦。
歲月是清洗劑,清洗歡樂、清洗悲苦。七次不堪回首的經曆,至今依舊記憶猶新的隻有其中兩次了。一次的始作俑者是西裝革履中年男子,個中的曲折和滋味筆者已經詳細描述過了。一次牽涉到兩個大學生。
上午,新開橋上,我麵對兩個時尚的年輕人。兩個年輕人親密無間。一個身材高挑,長發飄逸;一個身材瘦小,短發精神。一個水靈靈的,儼然美甜女孩;一個火辣辣的,活靈活現假小子。交談不久,我就從長發飄逸的口中得知他叫梁馨,短發精神的是他女朋友梅皓。
梁馨和我聊天,千言萬語噴薄,久久不願離開。梅皓早就不耐煩了,神情愈來愈焦躁不安。
“真羨慕你呀,小小年紀就可以如願以償離開老爸、老媽,獨自出來闖蕩五彩繽紛的天下!”梁馨說。
這值得羨慕嗎?一個未成年的孩子離鄉背井!
“和你相比,我活得太悲哀了!我都已經十九歲了,早就是個貨真價實的大老爺們兒了,老爸、老媽還死活不讓我離開他們身邊。我是他們的奴隸,我恨死他們了!”梁馨說。
離開父母是迫不得已,闖蕩天下是無可奈何。父母是燦爛的天空,是雄厚的大地;是溫暖,是依靠。我多麼想回到家鄉,回到父母身邊。
“你好幸福啊,大千世界,稀奇古怪,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梁馨說。
天高任鳥飛?我是一隻小鳥,天外有天、高深莫測,心裏好難受!海闊憑魚躍?我是一隻小魚,波濤洶湧、巨浪滔天,日子好難過!
“我要離開天津去外地上大學,老爸、老媽一致反對。我抗議。老爸拍桌子、砸板凳,老媽一哭、二鬧、三上吊。我繳械投降!”梁馨說。
“你是大學生?”我說。
“堂堂正正,如假包換!”梁馨說。
啊,大學,我從小的夢想!要是不輟學,我很快就會是一個大學生了。時光倒流,沒有悲摧的變故,我現在還在學校裏追夢,兩年之後我將會在什麼地方上大學呢?
“我讀大一,上學期我就不想接著讀下去了。可憐我讀書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我高高在上的老爸、老媽。我讀書感覺不到任何快樂,隻感覺到老爸、老媽對我的殘酷壓迫。世界上最糟踐人的事是上學,最無聊的事是上大學!”梁馨大聲嚷嚷起來,不時地露出一對可愛的虎牙。
上學最糟踐人?上大學最無聊?我非常喜歡上學,極其向往上大學。人和人之間何其不同矣!
“我和他是同一個班的,我也是一個大學生!”梅皓一直一聲不吭,好容易冒出一句來。
“要是我是你,該多好呀!”梁馨說。要是我是你,該多好呀!
現在回想起來,當年的我如同一隻落水狗,在一望無際洶湧的大河中苦苦掙紮嗷嗷直叫。梁馨站在高高的河岸上,花香,鳥語——河中間有人在唱歌、跳舞呢!
下午,新開橋上,我麵對再次光臨的梅皓。
“上午和你兩廂情願心心相印的是我女朋友。”梅皓說。我莫名其妙。
“上午和你臭味相投狼狽為奸的是我女朋友。”梅皓說。我更加我莫名其妙。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你和我女朋友梁馨上午不是聊得歡快極了嗎?”梅皓說。
“你女朋友?”我說。
“哈哈哈,我男朋友啦!”梅皓說,“他長得非常女孩子,我長得非常男孩子,我們班上的同學都說我是男生,他是女生,我索性稱呼他女朋友了。”
“他稱呼你什麼呢?”我說。
“他稱呼我女朋友啦!”梅皓說。
亂套、亂套,林子大了,什麼牌子的鳥都有!
“上午,我女朋友梁馨是奉父母之命來和你談家具油漆翻新的。他家在某某某某地方,你和你師父明天上午十點之前趕到他家就OK啦!”梅皓說。
騙人!如果從未被人騙過,我就不假思索地相信你了。我已經屢次上當受騙,早就提高警惕啦!我還輕易地相信你,不就是傻到家了嗎?我笨成人不假,傻到家還不至於。
“他上午忘記告訴你啦!”梅皓說。
還騙,還騙!
“高山流水,千古知音,他上午圖一時痛快,盡顧著和你聊天啦!”梅皓說。
我有這麼容易騙嗎?
“他老是和父母對著幹,父母讓他過來談家具油漆翻新,他偏偏故意不談!”梅皓說。
這還差不多!
“無功而返,他老爸劈頭蓋腦地打,他老媽劈頭蓋腦地罵,可慘啦!”梅皓說。
“真的嗎?”我說。
“當然是真的啦,半句假話,五雷轟頂,一命嗚呼!”梅皓氣呼呼地說,“小弟弟,你咋就這麼地不相信人呢?大姐姐我臉上寫著壞人兩個字嗎?”
我的淚水已經在眼眶裏打轉。
對不起啦,對不起,大學生姐姐!
“你肯定納悶梁馨父母咋不過來,是吧?”梅皓語氣溫和下來,“梁馨父母一個瞎子,一個全身癱瘓,想來來不了啊!我於心不忍,遂毛遂自薦來了。”
我頓時對梅皓肅然起敬,悲憫梁馨的同時怒其不爭。
第二天,去梁馨家的路上,老操罵罵咧咧不休:“你小子已經騙過我六次了,是不是?每次你都跟老子我說這次絕對沒問題,結果除了問題,還是問題。我懷疑你小子吃熊心豹子膽了,要不怎麼敢一次又一次地逗老子我玩呢?逗老子我玩開胃下飯,是吧?告訴你小子,老子我不是隨便誰都可以用來開胃下飯的!前六次姑且算老子我這輩子遇上你小子倒八輩子大黴了,老子我小人有大量,就不和你小子計較了,罷了、罷了,一筆勾銷、一筆勾銷!不過,這一次還和前六次一樣的話,你小子絕對會吃不了兜著走!不給你水喝,不給你飯吃,渴死你,餓死你,看你小子還怎麼騙老子我!”
“師父,不是小人有大量,而是大人有大量!”我脫口而出。
“臭小子,老子我什麼時候說小人有大量啦?老子我不是小人,是大人!”老操叫囂。
十點之前我和老操終於趕到梁馨家門口。梁馨家的門關閉得嚴嚴實實的,門裏悄無聲息;門外除了我和老操,還有一隻垃圾桶臭氣衝天。我不安起來。莫非又是一次輪回,輪回欺騙和倒黴?我注目垃圾桶,驚覺垃圾桶同樣在注目著我。我瞬間有一種和垃圾桶同病相憐的感覺。
老操伸手敲門,旋即作罷。“你敲,你敲!”老操斬釘截鐵地說。上一次,老操好不容易敲開一家門,迎接老操的是一把掃帚和一頓緊追不舍的暴風驟雨式的擊打。我找好退路之後,小心翼翼地敲起梁馨家的門來。
“啊!”老操尖叫一聲,淒涼之至。垃圾桶裏竄出來一隻漆黑的貓,張牙舞爪。老操驚呼貓貓貓不停,黑貓嚇得喵喵喵不止。很快,老操的貓貓貓和黑貓的喵喵喵就混作一團,分不清到底是誰在貓貓貓,誰在喵喵喵了。
門開了,開門的是梁馨。我懸在嗓子眼裏的一顆心吧唧落下來。
“小弟弟,是你啊,進來吧,進來吧!”梁馨熱情洋溢地說。我大踏步走進去。
“坐啊,坐啊,我去洗兩個杯子給你們泡茶!”梁馨說。我一屁股坐到一把漂亮、幹淨的靠椅上。
門外,老操和黑貓對峙,兩隻小眼睛瞪兩隻大眼睛。
“小弟弟,你咋來啦?”梁馨一邊泡茶,一邊笑吟吟地問。一道閃電橫空出世冰天雪地,刺得我心慌慌。我不由自主再次回首門外——
黑貓目瞪口呆老操,眼淚汪汪。老操目瞪口呆黑貓,口水絲絲縷縷。
“大學生哥哥,你家不是要我們過來油漆嗎?”我平靜下來,低聲說。
“我家要你們過來油漆?”梁馨滿麵狐疑地說。我的心開始發涼。
“你家不是要家具油漆翻新嗎?”我尚存一絲僥幸心理,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