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2 / 3)

我掙紮起來,說:“我買、買、買票、票。”

“遲了!”售票員氣勢洶洶,斬釘截鐵地說,“這一次不好好地整理整理你個小烏龜王八蛋,下一次、下下一次、下下下一次,你都還會故伎重演!”我從售票員的雙手中掙脫下來,不知所措。

一個下了公交車的老太太重新走上來,笑著說:“還是一個孩子呢,你就行行好,放了他吧!”

售票員義正詞嚴:“殺一儆百,殺一儆百!小時偷針,長大了偷金!我得替他父母好好管教管教他!”

“大娘我替他補上票錢,可以嗎?”老太太神色莊重而嚴肅地說。

我趕緊說:“奶奶,我有錢,我有錢!”我手忙腳亂,摸錯了口袋。

“孩子,沒錢是吧?奶奶我這兒有。”老太太說。

售票員飛快地接過老太太的十塊錢。老太太笑著說:“不用找了,你讓這孩子下車就可以了。”

售票員連聲說:“好、好、好……”

老太太轉身下了車。我正要下車,售票員從背後一把抓住我。公交車門立馬緊閉,公交車開動起來。車外傳來老太太蒼老的叫罵聲:“年輕人,做人不能這樣缺德!總有一天,你會遭老天爺懲罰的!”

公交車過了一站又一站,我一直在售票員的嚴密監管之中。我漸漸鎮靜下來。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會去承擔。自己釀的苦果自己吃,從我懂事時起父母就如此教導我。讓我難以承受的是,隻要上來乘客,售票員就會指著我叫囂:“這龜兒子逃票鄉巴佬!”乘客基本上都保持沉默,要麼看看我,要麼不看我一眼。

快要到達公交終點站時,一個絡腮胡子乘客憤憤不平:“這些打工的鄉巴佬一個比一個臭不要臉,不僅把我們城裏人大把大把的鈔票掙走了;還吃喝嫖賭抽、偷拿拐騙坑,嚴重敗壞了我們無比美好的社會風氣!我在此鄭重提議,要麼將他們都趕回去,要麼將他們都關押起來!”

“做人不能這樣缺德。瞎扯淡!大爺我光明正大地抓逃票的,咋就缺德上了?大爺我遭老天爺懲罰?老天爺壓根兒就不存在!老糊塗,老糊塗!”售票員緊接著絡腮胡子說。

售票員是一個中年人,男性。售票員長什麼模樣我早就忘記得一幹二淨了。可是,一寫到售票員時,他當年的神情就撲麵而來,如同巨大的夢魘。

公交車在終點站停下來,其他乘客陸續離開——回家抑或回到不是家的目的地。

我是一個罪犯。售票員笑嘻嘻地將我押向辦公室。司機跟在後麵,漫不經心地剔著滿嘴的黑牙齒。一進辦公室,我的油漆樣板、英語書以及筆記本和鉛筆就被捕獲我的售票員拋棄到角落裏。辦公室裏原本就東倒西歪地坐著五個人——售票員抑或司機,一個比一個迷糊。我出現之後,他們立馬精神抖擻起來,一個比一個坐得正直。

“我去撒尿、撒尿,憋死啦,憋死啦!”捕獲我的售票員笑滋滋地說,“這個逃票的小畜生,你們好好整理整理,享受享受!”捕獲我的售票員端著褲子竄出去。

“懶人屎尿多!”一個矮小中年女子猛地站起來叫囂,慢慢地、慢慢地走向我。我站立不動,全神貫注矮小中年女子。

矮小中年女子終於來到我的跟前。“年紀不大,膽子不小啊!”矮小中年女子麵無表情地說,“佩服,佩服……”

我保持沉默。

“老娘我輕易不佩服人,”矮小中年女子壓低嗓門,“老娘我接二連三地佩服你,你個小屁孩,咋一聲都不吱呢?你,你對得起老娘我嗎?”

我已經是虎口羔羊。叫也罷,不叫也罷,反正都是一死。我繼續保持沉默。

“你是聾子嗎?你是啞巴嗎?”矮小中年女子一字一頓。

“他不是啞巴,也不是聾子!”捕獲我的售票員端著褲子衝進來。

“臭男人,這還用得了你囉嗦嗎?老娘我當然知道他在裝聾作啞!”矮小中年女子大聲說,“老娘我聰明著呢!”

“老婆,我、我、我……”捕獲我的售票員說。

矮小中年女子大叫:“閉嘴,死豬!要不是你又抓來一個可以讓老娘我找找樂子的,老娘我早就一巴掌你了!”捕獲我的售票員不再言語,大踏步到座位旁,坐下去站起來。

“猴子,你撒尿也忒快了吧!”一個上年紀女人笑眯眯地對捕獲我的售票員說。

“他呀,準是又就近解決,撒在辦公室後麵的小樹上了!”一個細皮嫩肉年輕男子尖叫。

“澆灌、澆灌,施肥、施肥!”猴子嬉皮笑臉地說,“小樹是孩子,要想孩子茁壯成長,是要付出一定的代價的!”

我心中念念有詞——

我是一個孩子,孩子是小樹,要想小樹茁壯成長,是要付出一定的代價的!

“閉嘴,死豬男人!”矮小中年女子咆哮。猴子一屁股坐下去,一聲不吭。

“你很鎮定,”矮小中年女子皮笑肉不笑地說,“好樣的,好樣的!”

我紋絲不動。

矮小中年女子飛快扒下我的外套以及襯衣。我激靈靈打個冷戰。矮小女子疾速蹲下去,手忙腳亂地脫掉我的長褲和鞋襪。我全身上上下下隻剩下一條褲衩,搖搖晃晃起來,好不容易站穩腳跟。矮小中年女子慢慢地、慢慢地站起來,後退一大步,長歎一聲。

我站在辦公室中間,從一棵葉茂而綠的小樹,變成一棵光禿禿的小樹。辦公室裏的七個人審視著我,不言不語,十四道目光恰似十四道尿水撒向我,澆灌我給我施肥令我快速茁壯成長。

好長時間之後,滿嘴黑牙齒司機率先打破安寧與平和,歡天喜地地說:“大姐,把小子褲衩也扒了,讓我考察考察、考察考察!”

我暗暗握緊雙拳。

“虎子,要扒你自個兒扒!”矮小中年女子叫囂,“老娘我嫌髒手!”虎子向我風馳。

我咬緊牙關,頭發一根根樹立起來。

“馬姐來啦,馬姐來啦!”細皮嫩肉年輕男子呐喊。虎子電掣到座位上。

一個白衣女子飄逸到我跟前,亭亭玉立。

我握緊的雙拳鬆弛下來。

“馬姐,你不是請病假了嗎,咋說回就回了呢?”矮小中年女子輕聲細語,“工作要緊,身體緊要。”

“就是,就是!”猴子站起來哆哆嗦嗦地說,“工作隨時隨地都可以做,身體健康是一輩子的事!”

“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馬姐跺著腳說。

“我早就看不下去了!”虎子莊嚴地冒泡。

“逃票,逃票,逃票……”猴子反反複複地說個不停。

“你們,你們還是人嗎?”馬姐大口喘氣說,“你們,你們,你們不是人!”

我攤開雙拳。

“馬站長好!”辦公室裏一直一言不發的一男一女異口同聲。

“他們咋不是人啦?”話音未落,一個精瘦的中年男子走進來。

“馬站長好!”虎子噌地站起來,說。

“馬站長好!”上年紀女人和細皮嫩肉年輕男子同時站起來,同時說。

“馬站長好!”矮小中年女子瞪大雙眼,眼眼歡笑浪蕩著歡笑,說。

“馬站長好!”猴子雙眼笑成兩條縫,說。

“老哥、老哥,他們欺負一個逃票的孩子!”馬姐大聲說。

“他們咋不是人啦?他們也不是徹徹底底扒光了!”馬站長義正詞嚴,“不是還穿著一條褲衩嗎?”

“就是,就是!”虎子連忙說,“我們才不會連褲衩都扒了呢!”

“這已經很過分啦!”馬姐氣呼呼地說,“一個孩子,一個孩子呀!”

“孩子咋啦,孩子逃票就不是逃票了嗎?”馬站長雙眉緊鎖說,“無論男女老幼,都不能逃票!逃票豐厚個人利益,損害國家利益,一定要嚴懲不貸!”

“老哥,你就饒了他吧,我求你了!”馬姐小聲說。

“不行,釘是釘、鉚是鉚!”馬站長一身正氣凜然,說,“我是一站之長,一站之長要以身作則!家裏,親情管用;站裏,除了我啥都不管用!”

“不行,是吧?”馬姐毅然決然地說,“我現在就帶他走,我倒要看看誰敢攔我!”

“不在家裏好好養病,一個人到處瞎竄!咱娘一個電話過來,害得老哥我一路好找!”馬站長提高嗓門,“虎子、猴子,送我妹妹回家!”猴子和虎子應聲而出,猴子一步三回首,虎子躲躲閃閃在猴子身後。

馬姐自顧自地幫我穿上一件件衣服。猴子和虎子回首馬站長,馬站長轉過身去,猴子和虎子停下腳步。

在陌生人馬姐愛的澆灌下,不一會兒,我重新變成一棵葉子繁茂、碧綠的小樹。

細皮嫩肉年輕男子,將油漆樣板、英語書以及筆記本和鉛筆送過來。馬姐接過去,打開筆記本看起來。“小弟弟,這裏麵都是你自己寫的嗎?”馬姐說。

“是。”

“有才,有才!”

“你是油漆工吧?”

“油漆工學徒。”

“真難得!”馬姐堅定而爽朗地說,“一個油漆工學徒不僅堅持不懈學習,還會寫一手漂亮文章!”

馬姐抑揚頓挫地朗讀起來——

我愛太陽和月亮,

太陽和月亮愛我。

未曾謀麵的祖父和離開人世的祖母愛我,我愛祖父和祖母。

我愛藍天和白雲,藍天和白雲愛我。

脾氣暴躁的父親和操勞過度的母親愛我,我愛父親和母親。

我愛春天和甘霖,春天和甘霖愛我。可愛的衝天炮愛我,我愛衝天炮。

馬姐朗讀的是我在新開橋上寫的一首詩——《愛》。

“小兄弟,和你比起來,老姐我差遠了!”馬姐笑逐顏開,說,“我工作之外淨瞎混,好多年沒看過啥書了,更甭提寫寫啥玩意兒了!”

“小兄弟,咱們走!”馬姐摸了摸我的腦袋,說。

十字路口,我和馬姐相互道別。天空開始昏暗,黑夜緊鑼密鼓交接白晝。望著馬姐漸漸遠去的背影,我潸然淚下。

我轉身就要離開,猴子和虎子驚現眼前。我再次來到公交終點站辦公室。辦公室裏,其他人已作鳥獸散,隻剩下馬站長和細皮嫩肉年輕男子。馬站長坐在辦公桌前,雙腳架在辦公桌上,叼著一根煙吞雲吐霧。猴子和虎子同心同德,三下五除二,將我剝離到隻剩下一條褲衩。

“油漆工是不是非常有錢?”猴子說。

“相當地有錢,個個錢包鼓鼓囊囊的!”虎子說。

“油漆工是不是來錢非常容易?”

“相當地容易,七搗鼓、八搗鼓錢包就鼓鼓囊囊的!”

“油漆工學徒呢?”

“油漆工學徒一窮二白,慘不忍睹、苦不堪言!”

“這下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嗨,鳥屎是鳥拉的,大凡學徒必有師父!油漆工學徒的師父來錢非常容易,非常有錢!”

……

猴子和虎子雙口相聲時,馬站長一直一言不發,一直保持著同一種姿勢;細皮嫩肉年輕男子不失時機地給馬站長遞煙、點煙。猴子和虎子說來說去說到了重點,逃票是要懲罰的,鑒於我是初犯且未成年,打就免了;罰款,罰款一百元整。

我身上隻有六毛錢,杯水車薪。我不是還有師父嗎?我師父錢包鼓鼓囊囊的。我師父無法電話聯係。我可以去找我師父要錢過來。我是不會一走了之的。我的衣服,油漆樣板、英語書以及筆記本和鉛筆扣留下來了。

“我們等你回來,”虎子說,“我們的耐心是非常有限的,要是等了很久你還不露麵,你的這些抵押物老子我一把火燒個幹幹淨淨!油漆樣板、英語書、筆記本、鉛筆,你不在乎,衣服,你總在乎吧!”

“快去快回,下班時間早過啦!”猴子說,“我們都上有老、下有小,中間有女人,急著要回家伺候呢!”

“把六毛錢還給他吧。”細皮嫩肉年輕男子輕聲說。

“不行,六毛錢可以買不少瓜子磕嗑呢!”猴子言語的同時,將攥在手中的六毛錢塞進口袋裏。

“他要乘車來回呀!乘車不是要錢買票嗎?”細皮嫩肉年輕男子提高嗓門,“你讓他步行嗎?得走到啥時候呀?我們還要等他回來呢!”

“給他四毛,留兩毛!”虎子虎虎生威,說。

“給他兩毛回去,足以!”猴子猴精猴精地說。

“兩毛?他回來不是還要兩毛錢車費嗎?”虎子說。

“回來的車費他不會找他師父要呀!”猴子說。

我轉身要離開,煙霧繚繞中的馬站長尖叫:“站住!”我停下腳步。

我的筆記本悄無聲息在辦公桌上,辦公桌棺材一樣靜穆。馬站長神情十分莊嚴,慢條斯理將筆記本挪移到麵前。猴子和虎子飛竄到馬站長左右,馬站長左膀、右臂一模一樣。

馬站長和左膀、右臂開始小品表演。

馬站長曰:“你愛太陽和月亮,太陽和月亮高高在上、高不可攀,是隨隨便便誰都可以愛的嗎?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一個鄉巴佬打工的,乞丐一模一樣,簡直就是癩蛤蟆癡心妄想天鵝肉!太陽和月亮愛你?你小子是不是吃屎長大的呀?異想天開!老子我就是太陽和月亮,惡心你個兔崽子王八蛋都來不及,還愛個屁呀!”

虎子曰:“馬站長是太陽和月亮,我們是啥呢?”

猴子曰:“我們是滿天星,圍繞著太陽和月亮唱歌跳舞!”

虎子曰:“奇怪,我從小到大隻見過滿天星圍繞著月亮唱歌跳舞,從來就沒有看見過滿天星圍繞著太陽唱歌跳舞!”

猴子曰:“滿天星可以近距離地圍繞著月亮唱歌跳舞,不能近距離地圍繞著太陽唱歌跳舞啦!”

虎子曰:“你的意思是滿天星遠離太陽唱歌跳舞,以至於我們看不見啦?”

猴子曰:“一語中的,一針見血!”

虎子曰:“滿天星何必遠離太陽唱歌跳舞呢?不是越親近越是一家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