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1 / 3)

離開梁馨家之後大約兩個小時,老操皺著眉頭摳著鼻孔,一本正經地對我交代一番之後溜之大吉,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這是老操的一貫作風。我從來都不知道老操到底去了哪裏,更不知道老操到底幹什麼去了。我壓根兒不想知道這些,求之不得老操不在我的身邊。

我快馬加鞭到四合院,四合院裏靜悄悄的。我早就憋不住了,飛竄進廁所裏。氣功大師正在齜牙咧嘴地往上提褲子,愁眉、苦臉,便秘了千年似的。“小犬,你可回來了!你,你,你,你帶紙了嗎?”話音未落,氣功大師再次蹲了下去。

好家夥!要是我出現晚一點點,你不就已經兜住幹幹淨淨的屁股啦?

“十萬火急,來不及帶紙了!農村到處都是石頭、土塊,即便廁所裏也是如此。沒紙擦屁股,石頭、土塊湊合湊合,將就將就。城市什麼都好,就是這一點上不如農村!”氣功大師心滿意足地站起來,輕鬆自如地說。

氣功大師端著褲子走到廁所門口,轉身笑嘻嘻地說:“正做春秋大夢時,龜兒子來勢洶洶,實在是抵擋不住,慚愧慚愧啊!你忙,你忙,我回去接著春秋大夢。”

不一會兒,我就結束了戰鬥,氣功大師殺進來。“他媽的,又來了、又來了,龜兒子、龜兒子!”氣功大師一邊大聲嚷嚷,一邊蹲下去,一瀉千裏,滔滔不絕。

我係好褲子往外走。“小犬,你的比我的有型多了,要麼雞腿一樣的,要麼麵包一樣的!”氣功大師唾沫四濺地說。

我的眼前立馬浮現出來——

氣功大師一麵漫不經心地在四合院裏溜溜達達,一麵津津有味地啃著雞腿和麵包。

我離開廁所。“小犬,小犬,我又忘記帶紙啦!趕緊幫我送過來吧,越多越好,我等你、等你,不見不散!”身後傳來氣功大師的尖叫,公鴨嗓子一樣。

好不容易擺脫氣功大師,我一路風與火,前往新開橋。

大老遠地,公鴨嗓子在新開橋上對我招手。黑大黑塔一樣地端坐在公鴨嗓子旁邊。我健步如飛到公鴨嗓子身邊,一屁股坐了下來。

“小犬,你是不是又被騙啦?狗日的,已經這麼多次了!”公鴨嗓子尖叫。我低頭不語,心中酸苦辣鹹輕舞飛揚。

“真是一個苦命的孩子!”公鴨嗓子尖叫。

“苦命不是自找的,而是被逼的!”黑大憤慨。

“我日,我日,我日日,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畜生!”公鴨嗓子尖叫。

我望望天,天上沒有人,也沒有畜生,隻有一顆奄奄一息的太陽。

“小犬,從現在開始,你要盡量多長一個心眼。過來找人做事的,除了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都有可能是騙子!”公鴨嗓子尖叫。

公鴨嗓子啊,我的老哥!你這話說了等於沒說。人世間,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隻有一個——公鴨嗓子。過來找人做事的,除了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都有可能是騙子也意味著都有可能不是騙子。

“孩子,寬下心來吧,氣大傷身。無論什麼時候,健康都是最重要的!”黑大低沉地說,“孩子,你去打聽打聽,橋上接事的誰沒有被欺騙過?大家都氣死了,一幢幢高樓大廈就永遠都不會高樓大廈起來!無論怎樣,高樓大廈都是我們這些打工的辛辛苦苦地建築、裝修的!”

黑大啊,我的老哥,謝謝你!雖然我身體上未成年,但是,心理上已經成年了。

“表哥,你大錯特錯啦!”公鴨嗓子尖叫,“我們這些常年漂泊在外的打工的就是一條條野狗拉的一坨坨臭狗屎!這座橋上接事的死光光了,還有那座橋上的。這座橋上這一批接事的死光光了,還有下一批。從古到今,隻要有人住高樓大廈,就有人辛辛苦苦地建築、裝修高樓大廈!”

現在回想起來,黑大說得在理,公鴨嗓子同樣說得在理。在這個我們存活的世界裏,做事的做的事,往往做事的難以享受,不做事的盡情享受。盡情享受做事的做的事的是少數人,少數人衣食無憂,因為從來都不缺做事的;難以享受做的事的做事的是大多數人,大多數人必須做事,因為衣食需求。

中午時分,黑大和公鴨嗓子被一個牛高馬大的客戶招呼走了。我繼續在新開橋上苦苦守候。

天空沉重,太陽黯淡。

我餓了。橋上接事的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吃中飯。我早就身無分文了。往常這個時侯,老操會過來送點吃的抑或送點小錢。一個個背井離鄉的接事的差不多都已經充饑抑或吃飽了,老操依舊蹤影全無。半下午,老操仍然沒有現身,人間蒸發了似的。我死死地按捺住上躥下跳的饑餓。

時光寸寸流逝,夜幕靜悄悄地降臨,漫不經心地籠罩大地。我的心黑夜茫茫起來。光影婆娑而迷離,城市漂浮在姹紫嫣紅之中。我的心黑夜重重起來。

接事的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新開橋上車來車往,人聲鼎沸,嘈雜喧鬧的中心是孤獨和寂寞。

我收拾好五顏六色的樣板,離開新開橋,踏上短暫而漫長的歸途。

目的地不是家,亦是家。

父母和姐妹以及我的小女孩衝天炮近在心中,遠在天邊。心中有愛情——愛情即家,天邊有親情——親情即家。

四合院對於我來說已經是家了,我早就將牛哥、牛嫂、白老、小矮子、黑大、公鴨嗓子、氣功大師等人當做自己的家人了。

我預感老操今天會晚歸,愈走愈慢,愈走愈慢。

四合院門口,我迎麵撞上牛哥、牛嫂。牛哥、牛嫂習慣晚飯後一起出去散步。

“小犬,吃飯了嗎?”牛哥輕聲說。

“吃過啦!”我大聲說。

“孩子,真的吃了嗎?”牛嫂充滿憐愛地說。

“早就吃過啦!”我提高嗓門。

“吃過就好,吃過就好!”牛哥歡聲笑語。

牛哥微微佝僂著身子,牛嫂小鳥依人在牛哥身旁。我目送牛哥和牛嫂遠去,雙眼潤濕起來。

我上床之後很久,老操才醉醺醺地回到房間,好不容易掙紮上通鋪。

“好你個老操,又偷偷摸摸到哪裏去風流快活啦?”公鴨嗓子尖叫起來。

“老操是個狗日的大忙人,白天白忙,晚上瞎忙!”氣功大師大聲嚷嚷。

“我日,狗日的老操一天到晚快活似神仙!”公鴨嗓子接著尖叫。

“公鴨嗓子,閉起你的烏鴉嘴,睡覺!”黑大斬釘截鐵。

“我早就睡著啦,表哥!”公鴨嗓子笑嘿嘿地說。

“睡著了還會說話?”小矮子冷不丁冒出一句來。

“夢話,夢話!”白老笑嗬嗬地說。

老操一直不言不語,不言不語的老操呼嚕震天起來。出租屋裏的人都沉默下來。出租屋變成了一個黑而深的墳墓,墳墓裏擱置著七個人。老操的呼嚕不僅沒有給墳墓帶來些許生機,反而令之更加淒神寒骨。

墳墓中的我好餓!

我睜大雙眼在深深的黑暗中,心中不停地默念著衝天炮。衝——天——炮三個字可以充饑。我不再覺得饑餓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被老操一巴掌拍醒了。我懷揣油漆樣板,沿著新開河旁的小街道睡眼朦朧地往前走。

小街道冷冷清清的,我的心同樣冷冷清清的。

我和小街道同病相憐——

是冷冷清清的我走在冷冷清清的小街道上麵,還是冷冷清清的小街道走在冷冷清清的我上麵?

好長時間裏,新開橋上,接事的都隻有我一個人。

新開橋一側人行道上,瘦小的我瘦小地站立著,如同一根被遺棄的欄杆,在背後一大排橋梁護欄襯托下,突出而孤苦伶仃。

饑餓感一陣緊接著一陣襲來。我一點點地被抽空。

幸運的是,天氣不算太糟糕,春天已經接近尾聲,夏天即將到來。

我慢慢仰起頭,看不見藍天和白雲,看不見太陽和月亮,看不見家鄉。

我慢慢低下頭,看見了腳上的襪子和鞋。

鞋是祖母做的。祖母心靈手巧,一針一線出來這雙棉布鞋。祖母屍骨已寒。棉布鞋雖然舊了,但是還沒有破。父親考慮到我好動,鞋不禁穿,於是在鞋底掌上一層厚厚的輪胎皮。父親大病未愈。厚厚的輪胎皮已經磨薄了。襪子是母親買的。襪子繡上了補丁。補丁是衝天炮繡上的。衝天炮將這雙破破爛爛的襪子繡得天衣無縫,比剛穿時好看多了。要是祖母還活著,會愛死衝天炮的。父親和母親都還沒有見過衝天炮。父親和母親愛我。衝天炮愛我。父親和母親也會喜歡衝天炮的。

新開橋上接事的多了起來。

我饑餓到了極點。饑餓感漸漸消失。軟綿綿。飄飄欲仙。

如果沒有腳上這雙祖母做的父親打過掌的鞋子,如果沒有腳上這雙母親買的衝天炮繡過的襪子,我就會漂浮起來。

漂浮到天空中,四處流離,找不到方向。

時光飛逝,我意識模糊起來。新開橋上的車和人淡化、消失在眼前,新開橋淡化、消失在眼前。時光哢嚓斷裂,我的意識不複存在。

良久之後,迷迷糊糊之中,我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在斷斷續續地喊:“小犬,小犬……”不僅是地道的鄉音,還非常熟悉。我恍若夢中——我遊蕩於家鄉的清晨與黃昏,口中含著溫馨的幸福。我的身體劇烈搖晃起來,我一下子從天堂墜入地獄。天堂中的我神誌不清,地獄中的我神誌清醒。赫然眼前的是我的鄰居永哥,我激動得就要飛起來。

“小犬,睡著啦?”永哥笑哈哈地說。我差一點脫口而出——我不是睡著了,而是餓暈了。

“永哥,永哥!”我歡叫。

“我叫你,你抬起頭來。接著叫你,瞪大眼睛看著我。繼續叫你,低下頭去。你一直不搭理我,我尋思你是不是真的不正常了,索性不叫你了。你東倒西歪起來,我趕緊扶住你使勁地搖晃,你終於醒過來!”永哥說。永哥言語時,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我是永哥看著長大的,對永哥印象深刻極了。永哥濃眉大眼;喜歡眨眼睛,一眨眼睛眉毛就隨之騷動。永哥隻要開口,就揪起鼻子來;永哥話多,久而久之鼻子越揪越紅。

“小犬,你已經變成了非洲人啦!”永哥揪著鼻子歡聲笑語。

“非洲人?”我莫名其妙,說。

“黑、黑!”永哥笑嘿嘿地說。

我恍然大悟。永哥打小就喜歡逗人開心。

永哥啊,永哥,太陽曬、煤灰親,天長日久,不黑才怪呢!新開橋上接事的,一個比一個黑。

當年的我在新開橋上見到永哥時的興奮,現在回想起來都相當地值得玩味。

新開橋上見到永哥之前,我和永哥之間不僅談不上深交,甚至還有些許過節。永哥比我大五六歲,從小就個子高、力氣大,且個性霸道。我還是一個小孩子時,某一天,永哥瓜子殼包雞屎哄騙我妹妹吃,我得知後撿起地上的磚頭貓到永哥背後砸向永哥。

小學四年級時,暑假,一天下午,我和永哥打了一架。結果顯而易見,我被打得很慘。事情經過如下——

暴雨,小河漲水,河麵高過稻田,河裏的魚蝦遊竄到稻田裏。暴雨過後,河水下落,稻田裏的魚蝦順著田缺回到小河中。我第一時間衝到小河和稻田之間的田埂上,將漁網紮住最中間的一個田缺。經驗早就告訴我,最中間的田缺攔住的魚蝦不僅多,還大。不一會兒,永哥牛高馬大地來了。永哥將兩個漁網分別紮住田埂上靠近我左右的田缺。不到半個小時,我就裝滿了一大臉盆魚蝦。我再三囑咐永哥幫我照看漁網之後,端著魚蝦跑回家。我頭頂空臉盆再次來到田埂上,發現我的漁網已經被置換到最中間田缺的左側田缺上。最中間田缺上,永哥抽出漁網,倒出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來,大魚至少有三、四斤。我殺過去和永哥扭打起來。同樣在田埂上網魚的小夥伴明明和亮亮趕緊跑到我家,將我父親喊過來。我父親憤怒到了極點,大罵永哥:“沒良心的東西,前天晚上,你媽媽喝農藥尋死,我口對口往外吸農藥將她救活……”

要是當年的我在新開橋上見到是明明抑或亮亮,肯定比見到永哥更高興。要是當年的我在新開橋上見到是比永哥還要過節得厲害得多的鄰居,我照樣眉飛色舞姹紫嫣紅。

當年的我與其說是見到永哥興奮,倒不如說是在永哥身上聞到了父母和姐妹的氣息,聞到了已經離開人世的祖母曾經給予我的愛的氣息,聞到了我家周圍花草樹木的氣息。

永哥臨走之前塞給我兩塊錢。

我趕緊一塊錢買來五個饅頭狼吞虎咽下去。

我雙手緊緊地攥住剩下的一塊錢繼續接事。

大約一刻鍾,步履蹣跚過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老太太喘得嚇人,給人感覺就要一命嗚呼。老太太在我身旁坐了下來,閉上渾濁的雙眼。時光嘀嘀嗒嗒往前走。我再也忍不住了,問老太太:“我可以幫你什麼嗎?”三言兩語之後,我將犯病的老太太挽到公交站。我還是不放心,緊隨老太太上了公交車。將老太太扶到她家門口後,我趕緊往回走。

此時,我身上隻剩下六毛錢了。我和老太太的公交車票已經花掉了四毛錢。

到了公交車站之後,我突生一個念頭——逃票。如果僥幸成功,接下來我擁有的就不是四毛錢,而是六毛錢。六毛錢可以買三個饅頭,而不是兩個。兩個饅頭就水可以勉勉強強吃兩餐,三個饅頭就水可以勉勉強強吃三餐。

不止一次,我和老操一起坐公交車,老操逃票,我不逃票。老操逃票沒出什麼問題,我不逃票被老操罵個狗血噴頭。

我有了逃票的念頭並且想要付諸實踐,沒上公交車就忐忑不安;上了公交車更加糾結。我認為這樣做不對,一直思想鬥爭。公交車過了一站又一站,售票員在我的身邊來來回回,一直不招呼我,給我的感覺我壓根兒不存在似地。到站了。轉身要下車時,我終於決定掏錢買票。我一隻手伸向口袋。售票員雙手將我拎起來。“鄉巴佬,逃票,找死!”售票員高聲叫喊。我羞愧難當,恨不得立馬找個地縫鑽進去。

“臭小子,你一上車大爺我就盯上你了!”售票員嚷嚷,“啥人逃票,啥人不逃票,大爺我一眼就能看穿!跟大爺我玩,你老爸都嫌嫩,更何況是你個龜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