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靄降臨。
我徜徉在我家附近的公共汽車站,注視著每一個從跟前走過的行人。
一個頭發謝頂、戴著眼鏡的老人,雙腳邊走邊拖,發出“蹋蹋,蹋蹋”聲。盡管我從末見過葛正慧,但是根據鄰居們所說的特征,我猜想是他,上前問道:“您姓葛?”
果真是他!
我領著他,來到我家。他前庭開闊,頭發灰白,熱忱而健談。他生於一九二四年,屈指數來已是六十有二。濃重的浙江寧波口音。
他一口氣談到將近深夜十二點。未能談完,過了一星期他又來了兩次。他花費很多時間向我介紹上海人民反“四人幫”的鬥爭。經我再三懇求,他才談及了自己所遭受的迫害,他對“狄克”的研究……
“文革”前,他擔任上海圖書館書目參考部副主任。雖然他不在徐家彙藏書樓工作,但常常去那裏查閱資料。
他早在五十年代初,便查證了“狄克=張春橋”這一公案。
他怎麼會研究起張春橋的筆名來的呢?
其實,這純屬於他的工作職責範疇。他在書目參考部工作,就要研究書目,而研究書目,則必須研究作者;研究作者,則必須研究作者的筆名。隻有這樣,才能弄清以筆名出版的書、發芪的文章,究竟是誰寫的。
他花費了很大的精力,研究“筆名學”。
筆名,看似簡單,其中學問頗深:隱士、戰土和暗奸,都愛用筆名。
隱土與世無爭,隻求發表作品,卻不願讓讀者知道作者是誰。於是取個筆名,隱去真名實姓。
戰士要衝鋒陷陣,把投槍和匕首擲向敵人。為了迷惑敵人,保護自己,也用筆名。
暗奸當然對筆名有特殊的“愛好”。射冷箭,放暗槍,是他們的看家本事。這種勾當本來就見不得人,於是筆名便成了他們的隱身術。暗奸們往往有許多筆名,甚至寫一篇文章化一個筆名。他們的筆名,真是棄之如敝屣,甚難考證。
當然,細細探究起來,種種作者還有種種緣由采用筆名。
葛正慧做了三千多張卡片,查明了許多作者的筆名。張春橋,隻不過是他所研究的眾多作者中的一個。
一天,他在細閱上海千秋出版編輯部於一九三七年二月出版的《魯迅先生軼事》一書。這是一本隻有一百六十四頁的小冊子,很不起眼。
讀到該書第一〇四至一〇五頁,忽地眼前一亮。哦,他一下子就明白了“狄克”是誰。
鑒於這段文字是“狄克=張春橋”的鐵證,又從未向外透露,故引述於下,以饗讀者。
這一節的標題是《魯迅逝世一月田軍在墓前焚燒(作家)(中流)》:
讀者諸君,魯迅先生死後我們已陸續報告了你們很多趣事了。現在再報告一點。那是關於田軍的。
你們一定知道,在去年秋間市上有一本長篇小說出售,書名是《八月的鄉村》。那著者就是田軍,書前邊,有魯迅先生一篇長序,於是這本書很快的銷行,田軍這名字也很快的給一般人知道了。
《八月的鄉村》是奴隸叢書之二,第一冊是葉紫的《豐收》。於是許多人就說田軍是葉紫。其實,田軍是哈爾濱的一個青年。道地的東北作家也。《八月的鄉村》也是東北被壓迫的民眾和義勇軍的描寫。
《八月的鄉村》雖則並不寫得十分好,但是田軍是東北人,見聞較切,比之一般未離上海一步而大寫東北如何如何的人要高明得多,所以“老頭子”(指魯迅——引者注)一看就很激賞,作序印行。
《八月的鄉村》因為魯迅一序而銷路甚佳,田軍一舉成名,那麼,他對於魯迅先生的感激是當然的。
記得《八月的鄉村》行世之時,有人對他略有批評,像張春橋之類,曾經引起魯迅先生的不快,作《三月的租界》一文給予極尖刻的諷刺外,更在《出關的關》中,有一節話也射著他:
“現在許多新作家的努力之作,都沒有這麼受批評家的注意。偶或為讀者所發現,銷上一二千部,便什麼名利雙收呀,不該回來呀,‘嘰哩咕嚕’呀。群起而打之,惟恐他還有活氣,一定要弄到此後一聲不響,這才算天下太平,文壇萬歲!”
……
魯迅先生在《三月的租界》裏批判的是狄克,《魯迅先生軼事》一書說《三月的租界》批判的是張春橋,不言而喻:狄克=張春橋!
《魯迅先生軼事》一書出版於一九三七年,當時張春橋不過二十歲,文壇小卒而已,誰也不會預料到他後來會成為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的。書上的記載,當是可靠的。
於是,葛正慧的作者筆名卡片,又多了一張,寫明“狄克=張春橋”,並注明了這一考證出於何書。
葛正慧寫這張卡片,是在一九五三年。其時,張春橋為上海《解放日報》社長兼總編輯、新華社華東分社副社長、上海市新聞出版處處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