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生怕他在裏麵寫什麼,連草紙也不給。屋裏放著馬桶。大便之後,隻好從棉胎上扯下一點棉花當草紙。
看守晝夜守在窗外、門口,身佩短槍,來回踱著。進進出出,看不見一個穿公安警服的。
四周是高高的圍牆,上麵裝著鐵絲網。烏雲低低地壓在鐵絲網上,一切顯得那樣的沉悶,那樣的暗淡。
這時,葛正慧的耳邊響起徐海濤的那句話:“你如果拒不交代,就把你永遠關下去!”身陷囹圄,意識到那句話的分量。確實,他會被“永遠關下去”,直至無聲無息地死於這秘密監獄。
一次又一次提審,耳邊響著凶神般的責罵聲。
“你交代,你為什麼要炮打無產階級司令部?為什麼要造謠?”
葛正慧明白,所謂造謠,就是指他講出了“狄克=張春橋”。他立即理直氣壯地說:“我沒有造謠,我有根據。”
“什麼根據?”
“一本書上寫著。”
“哪一本書?”
“不記得了。”
“你再想想看。”
“真的不記得了。”
“你要明白,這是事關你的‘定性’的問題:你講出了出處,那麼,你隻是‘傳謠’,你講不出來出處,那就說明你是‘造謠’造謠比傳謠的性質要嚴重得多。”
其實,葛正慧心中也明白,審訊者為什麼反反複複追問根源:因為他一旦講出了那本《魯迅先生軼事》,那本書馬上就會被銷毀。在上海圖書館,隻有一冊《魯迅先生軼事》,那本書當時印數有限,流散在社會上麵的,恐怕早已蕩然無存。上海圖書館那本《魯迅先生軼事》,已成孤本。口說無憑。即使有魏金枝(受“四人幫”嚴重摧殘,於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十七日含冤去世)、於黑丁作證,張春橋也可矢口否認,反誣他們的“造謠”。惟有那本一九三七年出版的《魯迅先生軼事》,白紙黑字,印得一清二楚,張春橋無法抵賴。縱然葛正慧死去,隻要那本書還在,後人依然能夠查清“狄克=張春橋”這一公案。
一次又一次提審,焦點越來越清楚:要他交代出那本書的書名。
葛正慧,人們稱他為上海圖書館的“活字典”。他的記性甚好。他清楚記得,《魯迅先生軼事》放在哪個書架上。但是,他也清楚,這本書是沒有卡片的,屬於“非流通書”,即不外借的。它混在數以萬計的“非流通書”之中。不諸內情,想找到這本書,猶如大海撈針。
他咬緊牙關,以生命來保護那本書。
他像放錄音似的,總是這麼說:“上海圖書館的書那麼多,我看過的書那麼多,哪裏能記得起是哪一本書上看到的呢?但是,我確確實實從一本書上看到的,這一點沒有記錯,絕對不會記錯……”
啪,一記耳光,他的牙齒也被打掉了,鮮血從唇間汩汩而出,染紅了他多日未刮的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