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探索文革進行曲(3 / 3)

走訪“文革”大員

對於“文革大員”們,我以為他們既是曆史的罪人,又是曆史的當事人、知情人,必須加以采訪。采訪他們同樣也是對曆史負責。誠如醫生必須接觸傳染病人一樣,研究“文革”,應該接觸當年的“文革大員”。

當然,“文革大員”們也不能一概而論。有的經過反思,也加入了否定“文革”的行列;也有的仍持對抗態度;還有的談別人的事清清楚楚,涉及自己則躲躲閃閃。

采訪“文革大員”,其難度比采訪“文革”受害者要大得多。采訪受害者,一般都會予以熱情接待,一吐為快。但是,“文革大員”們的心態蕪雜,往往避而不見,或者避而不答。因為采訪者不是審訊者,麵對審訊者他們隻得作交代,而麵對采訪者,他們可答也可不答甚至拒之門外。其中一些重要的“文革大員”,在公安部門嚴格控製之下,前去采訪要辦理相當複雜的審批手續。有些人的住處、電話號碼,都嚴格保密。

我采訪了許多“文革”中的“風雲人物”,他們一般實行“三不”,即不準錄音,不準拍照,不準對外透露他們的近況。我經過力爭,往往隻能爭得同意錄音。鑒於其中不少要我替他們“保密”,所以在這裏我不能很具體地記述采訪他們的經過。

我發覺,他們非常關注關於“文革”的種種報告文學、紀實文學。在獄中,他們甚至像念學習文件似的念一遍,然後集體討論。對於有些嚴重失實之處,往往寫入“思想彙報”,送到監獄長那裏。也正因為他們讀過許多“文革”作品,因此對一些寫過這類作品的作家、記者名字都很熟悉,哪個胡編亂造,哪個擅長“虛構”,哪個史實準確,他們心中有個譜。在接受采訪是他們往往一看介紹信的名字,便說“喔,知道”。至於他們願意說多少,說到什麼程度,那就由他們依照對作者的印象看著辦了。

我在采訪他們之前,總要調閱有關檔案材料,或者把他們在“文革”中的有關種種講話看一遍,或者查閱對他們的判決書,然後擬好一份詳細的采訪提綱,做到胸中有數。比如,我在訪問一位“文革”要人時,起初他隻敷衍幾句了事。交談幾分鍾之後,他發現我對他十分了解,也就跟我越談越多。以至談了許多內幕情況。

一般來說,他們不會主動向你談什麼,需要采訪者根據事先擬好的提綱,準確地發問。問題要問在點子上。通過一係列尖銳的提問,讓他們逐一答複,說出關鍵性的內容。

關於這類采訪,我隻能舉一些已經透露過的人物。比如,我寫了《王洪文傳》,必須采訪他的“貼身秘書”廖祖康。廖祖康在王洪文身邊工作了十年,從一起“造反”直到一起“倒台”,十年朝夕相處。我從公安部門得知他的下落。我來到一個十分僻遠的所在,公安人員把他找來。最初,他覺得沒什麼可談的。慢慢地,我們的談話開始進入正題。我事先采訪過熟悉他的人,對他的情況較為了解,而他也讀過我寫的許多作品,漸漸打開話匣子。他也說及自己的心境——他是在“四人幫”被捕的前一日舉行婚禮的,新婚後便入獄,妻子等他那麼多年,好不容易才與妻子團聚,有了一個一歲多的女兒,他希望平靜地度過後半輩子,不願再談那怵目驚心的十年“文革”。他知道我在嚴肅地研究這段曆史,畢竟還是打消顧慮,跟我整整談了一整天。盡管談到某些敏感問題時他仍顯得拘謹,但畢竟還是談了許多重要的親曆的史實。如他所說,這麼多年以來,我成為采訪他的第一個人。

當年上海灘上的“風雲人物”耿金章,如今改了名字,在一個鮮為人知的地方住著。王洪文是上海“工總司”的“司令”,他是“二兵團”的“司令”,兩人之間有過激烈的爭鬥。欲知王洪文的“造反”史,不可不訪耿金章。我事先查閱了耿金章的人事檔案,對他的身世有了清楚的了解,因此采訪很順利,他談了“一月革命”的許多內幕情況,勾畫出張春橋、王洪文的陰險嘴臉,使我寫《王洪文傳》時掌握了第一手的翔實史料。

我得助於一位在某中央機關工作的友人的陪同,訪問了當年“中央文革小組”成員關鋒。曾有過許多記者找過關鋒,憑記者證、介紹信,關鋒都未予接待。我的友人是關鋒多年的朋友,關鋒才因他的介紹,願與我談“文革”問題。如關鋒所說,這是他頭一回與人談“文革”。起初他不同意錄音,經再三爭取,他同意了。

我多次訪問了關鋒。我發覺,有些頗能反映他的心:比如,我送《張春橋浮沉史》一書給他,照我的習慣,在扉頁上蓋了個“葉永烈贈閱”章。平常我送書給別的同誌,也都是蓋個贈閱章。關鋒卻不悅,問我為什麼不題“關鋒同誌”幾個字?我當著他的麵,寫了“關鋒同誌指正”,他笑著收下了。再有,我叩門時,是他女兒開門,我問“關鋒同誌在家嗎”,進屋後,關鋒忽然問,剛才葉永烈是喊我“關鋒同誌”嗎?女兒立即作證,關鋒這才高興起來……諸如這樣的小事,別人毫不在乎,他卻很留意。他有公民權。理所當然可以稱為“同誌”。不過,經過那麼一番政治上的大變動,經過長期在秦城監獄的關押,他對“同誌”兩字的敏感度是常人難以理解的……

我與林傑有著同鄉之誼。我去訪問林傑,他問起我的嶽父——與他同村,所以很快就熟悉了。他是一九六七年八月一日《紅旗》那篇“揪軍內一小撮”社論的起草者,與王力、關鋒同時倒台,當時稱“打倒王、關、林”。我在紅衛兵小報上查到整篇的“打倒林傑”的文章。一九六八年初,當戚本禹被“端”出來之後,那“王、關、林”才改“王、關、戚、林”,後來演變為“王、關、戚”,因為林傑畢竟隻是《紅旗》編委,還不是“中央文革”小組成員。林傑也被關入秦城監獄。林傑所談“揪軍內一小撮”社論的寫作過程,糾正了一些訛論傳——過去總是說“關鋒起草,王力審稿,陳伯達簽發”;實際上是林傑起草,關鋒審稿,王力替陳伯達讀了一遍,由陳伯達簽發。

在王、關、戚、林之中,王力在中央工作時間最長,知道的情況也最多。在我訪王力之前,他隻接待過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負責人的訪問——那是經過中共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常務書記王鶴壽同意、介紹的。此外,他對任何記者、作家,概不接待。我去他家之前,某人給他掛了電話。初訪王力,他正在重病之中,雖然給予接待,但隻談了兩個小時。所幸我采訪的提綱比較詳細,而他的記憶力很好,回答也很有條理,所以訪問在高效率中進行。憑這兩小時談話的錄音,我寫出了萬把字的《王力病中答客問》一文。一個半月之後,我再度采訪他。我下榻於他的附近,得以長時間采訪談了三天,並帶回他的大批文稿。當時,他的癌症在手術後已擴散,與我談話時不斷打著呃,消瘦、清臒,自知不久於人世。我對他所進行的錄音采訪,從某種意義上講,是搶救史料的工作。

我對那些比王力更“大”、正處風燭殘年中的“文革大員”也進行了詳細采訪,所花時間更多。如我多次訪問了當年的“中央文革”組長陳伯達。寫出了四十萬字的《陳伯達其人》一書。有些采訪的情景,隻能等我的第二期“工程”完成時,才能對外公開披露。

“小人物”代表著民心

除了采訪那些“文革名人”外,我也對一些“小人物”進行采訪。在那風雨交加的歲月,善良、淳樸的“小人物”的種種壯舉,清楚地反映了民心的向背。“民心不可侮”。即便在強權酷政的“文革”十年,高壓政治並未使正直的人靈魂扭曲。

在傅雷的妻兄朱人秀家中采訪,我偶然得知,在傅雷夫婦憤然棄世之後,一位年輕的姑娘自稱是他們的“幹女兒”,冒著莫大的風險,保存了傅雷夫婦的骨灰。我去北京時,從傅敏那裏終於得到這位姑娘的地址。我來上海一條窄小的弄堂,找到了她,這時她已快四十歲了。她叫江小燕,體弱多病,原本是裏弄工廠的女工,與傅雷素不相知,卻是傅雷譯著的忠實讀者、傅聰琴聲的熱心聽眾。得知傅雷夫婦死於非命,她出於同情之心,挺身而出。她不僅保存了傅雷夫婦的骨灰,而且給周恩來總理去信,說傅雷是愛國的……她的信,沒有寄出上海,落進張春橋爪牙手中,作為“大案”來偵破,終於查到她的頭上。她差一點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隻是她確實與傅家毫無瓜葛,這才從大帽子底下開脫。可是,這件事畢竟使她變得異常孤獨,沒有什麼人敢與她戀愛,迄今仍是“老姑娘”。傅聰從英國回滬時,曾表示要重重謝她。她卻不願見傅聰一麵,說:“何必道謝,何足道謝。”我深為江小燕高尚靈魂感動不已。她是個“小人物”,比那些“文革大員”們的人格不知高多少倍。

我從公安部的檔案中查到,當年幫助馬思聰在“文革”中出走的是一個“小人物”——馬家的廚師賈俊山。賈俊山後來因此被捕,投入獄中。心煩意亂的他,血壓驟長,終因高血壓而病癱,保外就醫,最後在貧病交加中死去……我為了尋訪他的家屬,甚費周折。在北京,我打了十幾次電話,才算得知他的家屬現在的住址,可是電話中那人又說錯了門牌號。我趕往他家,在派出所的幫助下,才找到他的妻子和兩個兒子,得知他的詳細情況:他是在“文革”前不久,才受雇於馬家。他的工資是由馬思聰付給的。當馬思聰被打入“牛棚”時,工資被扣,無法再給他發工資。這時的他,照理應另找主顧,而他卻出於對馬思聰這位大音樂家悲慘命運的同情,一次次前往“牛棚”看望馬思聰,給馬思聰送東西,勸說馬思聰打消自殺念頭,直到幫助馬思聰逃離北京。當時,馬思聰手中無錢,賈俊山賣掉自己的自行車,把錢給了馬思聰,而他卻因此受牽連,鋣鐺入獄……在那災星高照的歲月,一個普通的工人不顧自己安危援救一位中國的大知識分子,確實難能可貴,畢竟民心是難以用高壓政治所壓服的。

我在采寫《陶勇之死》的時候,從陶勇秘書那裏得知:一位不相識的火葬場爐前工,冒著生命危險,保存了陶勇將軍的骨灰!我當即趕往上海龍華火葬場,從那得知那位工人叫蔡其家。我來到蔡師傅家,他正坐在輪椅上。一次交通事故,差一點使他喪命,落了個半身殘廢。他慢慢回憶往事,告訴我保存陶勇骨灰的經過:那是一九六七年夏日,由幾個掛著造反派袖章的公安人員監押著,從一輛車上抬下一具光身屍體,囑咐說燒後不留骨灰。蔡其家一聽,便知道那是“牛鬼蛇神”的屍體。可是,他一看焚屍牌上的名字,吃了一驚,“陶勇”,不就是東海艦隊司令嗎?陶勇是身經百戰的將軍,怎麼可能成了“反革命”?出於對革命前輩的崇敬之情,他在中午休息時趁別人不注意,把陶勇的骨類盛在畚箕裏,埋於假山中。他為了便於日後分辨,把寫有陶勇名字的搪瓷牌與骨灰埋在一起……雨過天晴,陶勇冤案終於得以平反。蔡其家得知要為陶勇開追悼會,這才說出了陶勇骨灰的埋藏處。蔡其家原本是農民,一九五四年龍華火葬場擴建時,征用了他耕種的土地,於是他成了火葬場的焚屍爐的爐工。他是一個非常平凡的“小人物”,但他有一顆善良的心。

傅雷與江小燕,馬思聰與賈俊山,陶勇與蔡其家,誠如參天大樹與小草。人物固然有大小之分,職務有高低之別,而人的品格卻與這一切無關。大樹與小草,那清新的綠,同樣令人油然生愛。

都說“文革”是“人鬥人”,都說“文革”使人心變冷,使人變成了“刺蝟”——那刺,要麼用來提防別人,要麼用來攻擊別人。可是,在江小燕、賈俊山、蔡其家這些可敬的“小人物”身上,卻使人看到在“文革”冰水之中,人民的心腸是火熱的!這些“小人物”,正是中華民族的希望所在。盡管“文革”中,今朝鬥這個,明日揪那個,“城頭變幻大王旗”,但“小人物”們蔑視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的“大人物”,敢於抗爭,敢於橫眉冷對,譜就了一曲新的《正氣歌》。

葉永烈

一九九一、十、一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