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夜已深。

蘇伯玉仍然獨臥在庭院中一架葡萄藤下。

夜涼如水,他逐漸也感覺到有些寒意。

他已經兩次坐起了身子,但很快又在竹椅上臥下來,有一種說不出的疲倦,就像是劇毒一樣,在他的體內蔓延開來,甚至在開始侵蝕他的骨髓。

他今天並沒有到處走動,而且過得很平靜。疲倦的其實是他的內心。

人到中年萬事休,在一個方退出江湖的江湖人來說,這種感覺尤其尖銳。

他退出江湖才不過三個月。

十年江湖,他的一柄折扇也闖下不小的名堂。

對於江湖,他可以說仍然未感覺厭倦。

三個月前的一天,他方與幾個江湖朋友在醉仙樓頂狂歌痛飲,一封家書送來,告訴他,他的妻子正重病垂危。

讀罷,他立即擲杯上馬,日以繼夜趕回去。可惜仍然遲一步。

這件事令他感覺到很難過,很歉疚,因為他們到底是青梅竹馬長大,情投意合的一對夫婦。

也許就因為這一份歉疚,對於江湖上的事情突然間完全失去興趣,到現在,始終都沒有再踏出家門半步。

在他來說,江湖上的一切恩恩怨怨都已經終結。但是別人呢?

庭院靜寂。這個時候大多數的人都已經入睡,蘇家的上下人等也沒有例外。

蘇伯玉並沒有幹預他們,也沒要他們陪伴一側。他隻想一個人留在庭院中。

今夜的天色非常好。

故老相傳,每年的今夜,牛郎織女雙星都會在天上的鵲橋相會。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一想到愛妻與自己天上人間,最難相見,蘇伯玉心頭不禁又一陣愴然。

廳堂內燈火未滅,庭院中也有兩盞長明石燈,相互輝映。雖然並不怎樣光亮,也不怎樣黑暗。

燈光淒迷,幾隻螢火蟲飛舞在庭院內燈光中。

晶瑩碧綠的螢火,驟看來非常美麗而妖異。

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著牛郎織女星。這該是何等動人景色?

方才蘇家的小丫環也有幾個把扇在庭院中追撲那些螢火蟲,蘇伯玉雖在心頭愴然,那看在眼內,也曾經為這如詩似畫一般的景色陶醉。

眾人散去,那些螢火蟲給他的感覺還是美麗。

可是現在他卻生出了妖異的感覺。

風很淡,幾乎感覺不到有風的存在。

那些螢火蟲幽然上下飛舞,很奇怪,始終都留在這個庭院之內。

蘇伯玉一直都沒有留意,現在忽然停留在那兒。

他不由自主坐直身子,冷然盯著那些螢火蟲。

也就也就在這個時候,庭院中突然飄來了絲絲霧氣。

乳白的霧氣,就像是綿綿蠶絲一樣飄進庭院,纏向那些花木,隱隱約約,似有若無。

--夜霧怎會這樣?蘇伯玉心念方動,又發覺無數隻的螢火蟲隨著霧氣飛進來。

開始的時候,一隻追隨著一隻,眨眼間三三兩兩,然後就五六成群。

不過片刻,庭院中到處都是螢火蟲。

蘇伯玉開始的時候不由自主的在數,到數到一百三十的時候,再也數不下去。

--怎會有這麼多螢火蟲飛進來?蘇伯玉實在詫異之極,一雙眼睜得老大。

那些螢火蟲仍然繼續飛進來,上上下下,漫天飛舞。

一點點晶瑩碧綠的螢火不住遊移,就像是一條條碧綠晶瑩的絲線交織在半空中,整個庭院驟看來就像是罩在一個晶瑩碧綠的螢網內。

螢火雖然是那麼微弱,但那麼多螢火集中在一起,已足以照亮這庭院。

整個庭院被照得碧綠,簡直就不像是人間的地方。

蘇伯玉的眼睜得更大,非但數之不清,連眼也看得有些發花了。

--怎會這樣子?

一種強烈的恐懼猛襲上他的心頭,無知本就是一種恐懼。

不知何時他已經站起了身子,目光無意中一落,才發覺那一身衣衫已經被螢火映得碧綠。

他不由自主的伸出自己藏在袖中的左手,那隻左手也立時被螢火映綠。

螢火不住的流動,他那隻左手的皮膚也好像在流動,要流出他的身體之外。

他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左手變成這樣,雖則明知道那完全是因為螢火遊移不定,可是仍然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妖異感覺,忙將手縮回。

--到底什麼事?他心中旋即生出了一種不祥的感覺。

每當危險迫近的時候,他就會生出這種感覺。

這時候,庭院中的霧氣更濃了,蘇伯玉的視線逐漸移向霧來處,整個身子卻一動都不動。

好幾隻螢火蟲在他的身側,在他的眼前飛過,他始終不為所動。

螢火過處,綠芒一亮。

站在螢火中的蘇伯玉就像是一個身上不時發出綠光的怪物,這時候,若是有人走進來這個院子,看見他,少不免大吃一驚。

即使沒有看見他,也不免吃驚。

那麼多的螢火蟲實在罕有,已多到了令人吃驚的地步。

霧更濃。那些漫天飛舞的螢火蟲忽然間都向庭院中的一簇芭蕉樹飛去。

千萬點螢火同時間投奔向一個目標,實在是一個奇妙的景象。

蘇伯玉視線隨即轉向那邊,隻看得瞠目結舌。

千萬點螢火很快聚在一起,凝成了一團碧綠色的燈火也似。

那附近一帶逐漸被映成了碧綠色,本來就碧綠的芭蕉也就更加碧綠了。

那也就是霧最濃處。

螢火方奔投,那簇芭蕉的前麵就多了一個人。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好像突然出現,又好像早就站在那裏,隻因為螢火奔投,才將她照現出來。

她整個身子都裹在霧中。

那絲線一樣的霧氣正從她身子周圍一縷縷的向外飄飛,彷佛就像是在她體內散發出來。

她穿著一襲淡青色的衣裳,現在卻已因為螢火的聚集由淡青逐漸變成碧綠。

她的臉更加碧綠。螢火正結集於她頭上三尺不到之處。她的身材很窈窕,相貌很漂亮。罕有的漂亮,罕有的妖異!

蘇伯玉十年江湖,見過不少女孩子,更漂亮的也有,但,像這樣妖異的卻從未見過。

那個女人甫出現,他心頭已自怦然一跳!

這當然是因為那個女人出現得實在太突然,但到他看清楚那個女人的麵孔時,那顆心幾乎跳出來。

並非因為那個女人的麵孔與一般人完全不同。

她一樣有眉毛,有鼻子,有眼睛嘴唇,與一般人無異,隻是她的麵孔,竟然是翠綠色。

這絕非因為螢火的關係,蘇伯玉對於這一點幾乎可以確定。他雖然也不能肯定那個女人在什麼時候出現,然而他可以肯定,在那個女人出現不久,在螢火開始奔投之際,他已經看見那個女人。由那一刹那開始,他的視線並沒有再移動過。

他絕對可以確定,那個女人的麵色本來就是碧綠色。

在那個女人的麵龐之上,就像是蓋上一層水晶,翠綠而晶瑩的水晶。

那張麵龐因而變得很奇怪,好像並不是真的。

螢火閃耀,那張麵龐也在閃亮。

蘇伯玉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一雙眼一眨,氣息也彷佛開始凝結。

--人怎會這樣?他正在懷疑,那個女人忽然抬起了她的右手衣袖,溫柔已極的一拂。

聚集在她頭上三尺空中那群螢火蟲立時四散,旗火煙花般四散,流星般四散。

蛛網般四散。

這也是一種很奇妙的景象,蘇伯玉卻已無心欣賞,凝結的眼神刹那彷佛凝結成了冰石,冷然散發出一種寒冷的光芒。他感覺到了殺氣,一股濃重的殺氣。

隻有高手之中的高手,殺人如麻的高手,在準備殺人的時候才會發出這麼濃重的殺氣。

蘇伯玉並不是第一次被高手追殺暗殺。

他的右手隨即緩緩從衣袖中抽出來,在手中,已然握住了他仗以成名的那柄鐵扇。

扇長尺半,寒鐵打造,形狀與一般的有些不同。

這不同之處並不多,然而已足夠施展他的獨門武功,是他精心設計的一種獨門兵器。

折扇出袖,他彷佛就裹在一團淡霧中。

燈光螢火交映下,他整個身子逐漸的彷佛已變得朦朧。

殺氣!他也已動了殺機,以殺止殺,正是他做人的一貫原則。

飛向他的幾隻螢火蟲刹那間有如飛撞在一幅無形的牆壁上,一隻又一隻,打了幾個旋子,墮向地麵,半晌才飛起來,雙翅彷佛已無力,螢火也變得黯淡。

其餘的螢火蟲竟然好像知道不能夠再飛前去,一接近,立即弧形繞開去。

那個女人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從袖中伸出了她的左手。

晶瑩翠綠,似罩著一層水晶,正如她的臉一樣。

她輕舒左手,漫不經意的淩空一招,已然抄住了三隻螢火蟲。

也不知何故,那三隻螢火蟲一到了她手上,竟好像失魂落魄一樣,雙翅扇動了幾下便完全靜止下來。

那三點螢火反而更加閃亮,她的手也就更赤得晶瑩了。

蘇伯玉目不轉睛,目中充滿了疑惑,他實在看不出那個女人的動作有什麼意思。

不過那個女人並沒有要他久候,很快就讓他知道了。

她抄住了那三隻螢火蟲,隨即抬起了她的左手,竟然將那三隻螢火蟲納入口中。

那三隻螢火蟲一進入她口中,立刻又展翅飛舞。

她的嘴唇這時候已經閉上,可是蘇伯玉仍然能夠看見那三隻螢火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