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1 / 3)

第一節

大雪紛飛,朔風呼嘯,轉眼又到了冬天。地上的雪積了一尺來厚,整個世界銀妝素裹,滿目都是耀眼的白色。羊圈裏四麵透風,柳青夜裏凍得睡不著,一大早就爬起來,望著欄外的玉樹瓊枝出神。天氣冷了,也不知道在侯府裏作工的母親怎麼樣。自項圈事件後,陸蘋兒被侯府管家曹福分派到廚房裏幫傭,府裏上下人等何止百口,要做這麼多人的飯,實在是件苦差,從早到晚,沒半分暇時。柳青記得初冬時母親偷偷來看過他一次,說起大哥衛長君雖然拾回一條命,卻落下咳嗽和胸痛的毛病,一早一晚,喘得象個老頭兒,忍不住伸手抹淚。柳青清楚地看到母親昔日修長白皙的手掌上,已皸裂出細細密密的口子。

“大姐姐也不來瞧我一瞧!”柳青看著小樹覆蓋著冰雪的潔白枝幹,那白,怕可以和劉嫣的玉臂比美了:“她是惱了我罷!她天仙一樣的人物,怎麼能夠容忍別人去欺騙她呢?唉,不過這些事情,以前我又怎麼弄得明白。”

他正在胡思亂想,耳裏忽然聽到靴子踩在簷下冰棱上“喀喀”的聲音,接著單薄的門板“啪”地被人踢開,鄭強探進半張臉來,皺著眉道:“懶鬼,今天不出工麼!”

柳青知道這家夥閑得發悶,又來找茬,當下隻淡淡地道:“地上雪那麼厚,到哪給羊找青草去?喂點幹草料就好了。”

鄭強用手在鼻下扇著,跨進圈來,指著擠在屋角的羊群道:“羊兒不吃青草,能長肥麼?我看自從你來放羊,我家的羊瘦了不少啊!你倒想窩在家裏吃白飯?出去,出去!哪怕你把雪地掃開,也得把羊兒喂飽了才準回來!”

柳青懶得看他的嘴臉,心道:“出去便出去,難道這點雪,就把我嚇倒了?”嘴裏吆喝一聲,甩了個響鞭,重重抽在鄭強腳邊的泥地上,驚得他差點跳起來,罵道:“小鬼,你作死麼!”柳青也不理他,趕著羊兒出門,一抬眼,正好看到對麵低矮的下人房裏,阿牛正虛掩著房門,探出一個頭,在幸災樂禍地偷笑,心裏一動,便道:“我一個人去麼?二少爺也不怕我把羊群拐跑了?”

鄭強大以為然,心道:“這倒不可不防!嘿嘿,你既說了出來,本少爺豈能讓你得逞!”轉過頭對著阿牛把下巴一勾,道:“你也去!”

阿牛縮了縮脖子,隻得慢吞吞地走出來,心道:“擺明是二少爺尋你的晦氣,卻偏拉上老子墊背,遇上你這小子,老子真是背時倒運,前世不修!”氣得他在心裏把柳青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臨到出門,鄭強又把他倆喚住,將肥壯的羊兒截下來,關回圈裏,隻挑出三隻老瘦的,命他們帶去放牧。柳青冷笑不止,也不多說,把羊兒趕出莊來,放眼望去,隻見遠山連綿,四周白茫茫一片,冷風一激,身上寒冷,心裏卻舒暢了很多。

阿牛把手籠在袖裏,湊上來討好地笑道:“冰天雪地的,到哪裏去給羊找吃的?咱們找個背風的山坳歇歇是正經,呆會回去,你不說我不說,二少爺哪能知道!”

柳青理也不理,把羊兒趕上平時上山的小道,阿牛跟在後麵,心裏咒罵不止。平地裏積雪甚深,斜坡上卻結了層薄冰,羊蹄踩在冰麵打滑,一隻羊前蹄跪倒,好容易掙紮起來,“咩咩”哀鳴。柳青暗罵鄭家人,不憐惜他也還罷了,羊兒有什麼罪過,要跟著他受苦!他本想山頂風大,積雪不深,料來可以給羊尋到些新鮮草根,眼見這樣,也便罷了,隻趕了羊在平地上亂走。

阿牛心裏老大不痛快,卻又生怕挨揍,不敢多嘴,一雙眼東張西望地找樂子。他突然停了下來,手指著旁邊嚷道:“瞧,那裏有個死人!”他們正走在大路旁邊的荒野裏,柳青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見路旁一個小土丘下麵,倒臥著一人,頭枕在小丘的斜坡上,身上已薄薄蓋了一層雪粉。柳青奇道:“過去瞧瞧!”踩著積雪向小丘行去。阿牛牛高馬大,膽子卻小,畏畏縮縮跟在柳青身後。

柳青走到死屍跟前,見這人是個中年,相貌清臒,五官很精致地搭配在臉上,隻是凍得發青,倒不曾積有多少雪花。阿牛看了幾眼,膽子也大起來,拂去死屍身上的雪粉,嘴裏“哇”地一聲驚呼,原來凍斃在道旁的這人,卻穿著一套極華麗的衣衫!柳青在侯府長大,看人衣著也有些眼力,見這人衣服單薄,但質料確屬上乘,價值不菲。阿牛用手摸了摸,兩眼放光地道:“拿去賣了,定夠咱們大吃大喝好幾天!”

柳青伸指在那人鼻下一試,喜道:“他還沒死呢!”蹲下身去,把那人的上身扶了起來。“是還沒死透罷!”阿牛嘟囔著,見“死屍”腰裏還係著一把狹長的寶劍,劍柄和劍鞘都金光閃閃,顯見飾有黃金!阿牛喜不自勝,伸出手便想將劍解下,甫一用力,“死屍”突然坐直了身子,兩眼暴睜,一道淩厲的眼神向阿牛射來。阿牛嚇了一大跳,“啊唷”一聲,一屁股坐倒在雪地上,嘴裏隻嚷著“炸屍,炸屍!”

那人這一坐直似乎耗盡了所有力氣,緊跟著便又癱倒,兩眼雖還睜著,卻失去了神采。阿牛驚魂稍定,站起來一腳向那人踢去,罵道:“奶奶的,快死了還要嚇人!”柳青右手探出,一把抓住阿牛後跟,往上一托,阿牛立足不住,又仰天倒了。所幸地上厚厚地鋪著一層雪,摔他不疼,阿牛拍著身上的雪站起來,叫道:“我又不是一個人要,咱們二一添作五,還不好麼?”

柳青不去理睬阿牛,拍了拍那人臉頰,喚道:“喂,還醒著麼?”那人眼球轉動了一下,嘴唇張了張,卻說不出話來。柳青心道:“如果這時候有碗熱水,說不準能把他救過來。”便轉頭對阿牛道:“你快回去端碗熱水來!”

阿牛搖一搖頭,站到一邊,心道:“你想支開我,一個人得去寶貝,我可不幹!”

柳青大怒,作勢向他揚了揚拳頭。阿牛忙退了一步,道:“回去路可不近,等我把水端來,冷也冷了!”柳青想想也是,瞧這人的情形,怕是等不到熱水拿來。他舉目四顧,看到立在身旁的綿羊,心裏一橫,說道:“羊啊羊,救人要緊,可對不住你了!”從那人腰間拔出長劍,拉過一頭羊來,在羊頸上一劃。那劍鋒利已極,劍刃輕輕帶過,羊血已噴湧出來,騰騰地冒著熱氣,濺在雪地上分外鮮豔!

那羊四蹄亂刨,柳青努力將它挾住,將羊頸上的創口貼到那人嘴上。那人遇到熱血,本能地張開口來,小口小口地啜飲。阿牛跳了起來,指著柳青駭然叫道:“你好大膽!把東家的羊殺了,看他們不揭了你的皮!”柳青理也不理,隻是專心地把羊血往那人嘴裏灌去,眼見著他多半就有救了,禁不住心頭欣喜。

阿牛在那裏又叫又跳,嚷了一回,突然回轉身,拔腿向廣惠莊一溜煙奔去。

第二節

天氣寒冷,過不多時,羊血便已凝固,吸不出來。那人咂了咂嘴,意猶未盡。柳青把死羊放到一邊,問道:“現下好些了麼?可還走得?”

那人臉上的氣色大為好轉,努力想撐起身來,卻力有不逮,長籲了一口氣,又把眼睛閉上了。柳青站起身,見道上並無一個行人,狂風卻撲麵而來,卷起地上的雪粒打在臉上生疼。柳青心道:“想來他是餓得緊了!”他自己也沒吃早飯,這麼一想,肚子裏也咕咕叫了起來。柳青想了一想,俯身把那人扛在肩上,一手提了死羊,離開大路,向記憶裏一處背風的山坳裏行去。轉過山嘴,風力陡地降下來,身上一下暖和不少,柳青往山坳深處走了一段,讓那人靠著一塊石頭坐了,自己便去攀折樹上的枯枝。

那人半眯著眼,見柳青上下縱躍,身法甚是靈便,口中不由微咦了一聲。柳青折下一大把細枝,又發力震斷一根杯口粗的枝幹,用掌砍作幾截,一齊抱到那人身旁,掏出火石,先點起一堆火來。他身上的火石,是在廚房吃飯時順手牽來的,晚上冷得緊了就生堆小火向向,隻是事後非得消除痕跡,否則鄭家王氏夫人的罵聲會讓他幾天耳根不得清靜。

那人在火邊烤了一會,身上暖和過來,見柳青徒手撕著羊皮,頗為不便,卻不多說。柳青鼓搗一陣,抬起頭道:“再借你的劍用一用。”說罷也不待他答應,長身過來便拔下那人腰間長劍。那人吃了一驚,伸指一彈,在柳青手掌尚未接觸到劍柄時,已極為巧妙地點在柳青臂彎曲池穴上!柳青手上一麻,但那人虛弱無力,麻過便算,無關痛癢。柳青把劍抽出來,笑道:“我不過借來一用,大叔也忒小氣!”低下頭繼續剝羊。那人見他並無異動,臉色稍見緩和。

柳青用上利器,動作立刻利索了許多,三下兩下卸下兩條羊腿,用劍挑了,架在火頭上燒烤,笑道:“大叔剛才那一手俊得很呢,是江湖上的大俠麼?”那人看著變作了肉叉的長劍,苦笑搖頭,問道:“看你身手不錯,怎麼會是替別人放羊的?”

“我的身手也不錯麼?”柳青高興起來,撣了撣身上的破襖,笑道:“我師父的武功可是十分高強的!至於為什麼放羊,這話說起來可就長了,不提也罷!我叫柳青,大叔怎麼稱呼?”

那人微一沉吟,道:“我叫黃明天。”說罷,瞥了柳青一眼。如果把柳青換個尋常江湖人,聽到“黃明天”三個字,非吃驚得把手裏的羊腿掉火裏去不可!柳青聽了卻隻不以為意地應道:“哦,那我該叫你柳大叔。待會吃了肉,你跟我說說剛才你那招的解法。”他說著話,大部分注意力卻漸漸轉到手上,翻轉著劍上羊腿,一滴滴的肉油滴下去,滋滋作響,火越燃越旺,香氣撲鼻。柳青已好久未嚐過肉味,不由吞了口饞涎。黃明天輕輕呼了口氣,道:“可以吃了。羊肉烤久了便老,失卻鮮嫩滋味。”

柳青大喜,收回劍來,遞了隻羊腿給黃明天,自己捧著一隻,張口便咬。他久未吃肉,再加上肚子本就餓了,羊肉雖沒放鹽,他卻覺得鮮美無比,大口咬嚼之下,油脂順著喉嚨往肚裏流,十二分的暢快!現在若有人問他世間什麼東西最好,回答定是火堆旁邊的一隻熟羊腿!黃明天卻是小口小口地撕咬,模樣十分斯文,吃了小半隻腿,便停口不食。柳青饑火少抑,見狀奇道:“不好吃麼?”

黃明天倒也坦白:“無鹽寡味,確稱不上好吃。”

柳青失笑道:“這不豈有此理麼?又冷又餓的,卻還在嫌我烤的羊腿不好吃,你這樣的人,真該隻坐在家裏當大老爺!你身上那件衫子,足可換幾套棉襖了罷?天氣這麼冷,你卻寧願凍著,差點連命也丟了,真正奇怪!”

黃明天道:“你若知道我是被人從溫暖的馬車裏扔出來的,就不奇怪了。”

“哦,”柳青懂了一點:“原來你遇上了強盜!”

“我看你才是強盜!快還我的羊來!”叱罵聲起,鄭強穿著一套皮裘,氣喘籲籲地從背後趕上來。阿牛跟在其後,得意洋洋,顯見是這家夥跑回去告了柳青一狀,引著少爺沿著腳印一路尋來。柳青此時手中還拿著羊腿在啃咬,這一下是人贓並獲,柳青流年不利,第一次監守自盜,就被人捉了個人證物證齊全。鄭強看著雪地上尚有半截死羊,怒氣上衝,跨上幾步一腳向柳青踹來,嘴裏罵道:“就你一身賤骨頭,也值不得我一頭羊的價錢,你居然敢將它殺來吃了!”

柳青閃到一邊,道:“我當初殺羊可不是為了吃肉,而是要救這位大叔!”

鄭強用眼掃了一眼黃明天,說道:“他又不是你什麼人,要死要活關你什麼事,用得著你去救他?哦,我知道啦,這家夥多半是你娘的新姘頭,你要討了好來認他作爹!”

柳青勃然大怒,說道:“我吃了你的羊,要打要罵,衝著我來,別拉扯上我母親!再說,吃便吃了,那又怎的?我在你家幹了幾個月的活,也沒見你們給我工錢!”

鄭強見柳青還敢頂嘴,更加氣惱,罵道:“我家白白養活你,你居然還好意思開口問我們要錢?便說了你母親又怎樣!你娘既然懂得勾引我爹生下你這賊骨頭,我爹現在不要她了,耐不得寂寞再勾搭上一個,那也是稀鬆平常!”

柳青聽得熱血直衝頭頂,把手中羊腿扔得遠遠的,一對拳頭捏了又捏,恨不得衝上去一拳把鄭強打個稀爛!

阿牛在一旁嘲笑道:“哈,原來是個破鞋的兒子,平日還神氣個什麼勁呢!”鄭強也哈哈大笑,指著黃明天道:“我看你幹爹身上的衣服倒值得幾分銀子,想必身上還有幾個錢,快拿來還我!”

柳青咬著牙一字一字地道:“他不是我幹爹!”

鄭強笑道:“你老娘的姘頭,自然就是你幹爹,那也不用太客氣!”說罷頗覺得意,和阿牛相對大笑。阿牛受寵若驚,笑得更歡。鄭強把腰都笑得彎了下去,剛要直起來,猛見柳青象一頭發怒的獅子般衝到,一隻拳頭在眼前迅速放大,緊跟著耳裏便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鼻梁劇痛,眼前一黑,腦袋裏轟然作響,便即人事不知!

阿牛驚叫一聲,搶上來將鄭強軟倒的身體抱住,叫道:“好哇,你竟然敢打少爺,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柳青戟指著阿牛,恨聲道:“你再在這裏推波助瀾的,小心我連你一塊兒揍!”

阿牛好漢不吃眼前虧,退後一步,連叫了幾聲少爺,見鄭強不應,拿手指往他麵前一試,嚇得立刻縮手回來,鄭強“砰”的一聲倒在地上。阿牛又驚又嚇,顫聲道:“你殺了他,你把他打死了!”

柳青腦袋裏轟的一下,一步躍到鄭強身邊,蹲身一看,隻見鄭強臉上血肉模糊,整個鼻子已經不成形狀,眼見是沒了氣息!柳青料不到自己暴怒之下爆發出來的力量這麼可怕,隻一拳便送了鄭強的性命,這公子哥兒養尊處優,也未免太不經打!

阿牛想要逃走,卻腳下發軟,半天挪不動腳步,嘴裏喃喃道:“禍事來了,禍事來了,這可怎麼是好?”

黃明天一直冷眼旁觀,此刻突然道:“柳青,拿起我的劍來,將這小子一並殺了!”

柳青茫然不應。阿牛嚇得屁滾尿流轉身就逃,跑出沒幾步便一跤跌倒在雪地裏,努力掙紮起來,連滾帶爬地去了。

第三節

“還不走麼?”黃明天站起身,去將長劍拾回來插入鞘中,向柳青問道。

柳青喃喃地道:“走?走哪去?我殺了和我同一個父親的哥哥!”

黃明天道:“他如此對你,還說得上是你的哥哥?”他把手在空中一揮,說道:“天下之大,你哪裏都可以去得,就是這裏留不得了!難道你不知道,殺人是要償命的?”

柳青悚然而驚,眼前忽象開出了一片新天地,心道:“是啊,天下之大,我哪裏去不得?何必寄人籬下,低人一等!人已殺了,現在不走,更待何時?”當下向黃明天施了一禮,道:“柳大叔,咱們這便別過,後會有期!”目光越過黃明天,看著遠處連綿群山,舉步便行。

黃明天見柳青舉止瀟灑,心裏大為激賞,忍不住道:“等一等。我看你形容尚小,今年多大了?此番準備到哪裏去?”

柳青笑道:“柳大叔不是說過麼?天下之大,我哪裏去不得!我已經滿過十歲,足可以照料自己了。”(筆者注:瀏覽古書,古時人比現代人心智成熟似乎要早些,漢初女子十四歲就到了出嫁的年齡,桑弘羊十三歲被武帝任用,前燕慕容霸也是十三歲就上了戰場。古人的早熟,估計和他們的壽命普遍比現代人要短有關。柳青非常人也,十歲過後言談舉止如同成人,應該不算太離譜。)

黃明天奇道:“才十歲麼?你若不說,光看身量舉止,我總以為你有十三四歲了!話雖那樣說,以十歲闖天下,終究還嫌太小了些。若不是我自己有老大一個麻煩,咱倆作一個伴,倒還不錯!”

柳青聽他那麼一說,反倒不肯走了,道:“大叔有什麼麻煩,何妨說來聽聽。你剛才也看到了,小子手上的功夫,還是頗不錯的!”

黃明天啞然失笑道:“小英雄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呀?此地不可久留,咱們一路走一路說。”他教著柳青尋了一把枯枝在手,一路向北倒退著走去,邊退,邊掃去雪地上兩人的腳印。柳青道:“聽師父說,把輕功練到極好的時候,可以踏雪無痕,不知我什麼時候才能有那樣的本事。”

黃明天道:“你十歲能有現在的身手,已經非常可觀了,隻要得遇明師,要想踏雪無痕並不是難事。嘿嘿,踏雪無痕,踏雪無痕,在我看來,那又算得了什麼!”

柳青大喜,說道:“聽大叔這麼說,你自己一定是會的了,可一定要教我!咦,你為什麼現在不使出來?”

黃明天此刻對柳青更無半分疑慮,苦笑道:“如果我一身功夫還在,何至於差點被凍斃在路上?”

柳青恍然道:“原來大叔被人廢了武功啊!大叔會踏雪無痕,武功一定是很高強的了,那廢你武功的人不是更厲害?”

黃明天歎道:“廢我武功的,不過是一杯酒而已。要說起來,也不止是一個人。”

柳青伸了伸舌頭,道:“什麼酒啊,那麼厲害!大叔的武功丟了,還能再練回來麼?”

黃明天滿臉都是落寞的神色,道:“如果我還是你這般大小,從頭來過也並非不可能。可到了現在這個年紀,卻是想也不敢想了,天要亡我,便隨天去罷!”

柳青見他說得淒愴,心下老大不忍,暗悔不該說起這個話題。說話間兩人已轉過一道山嘴,北風吹過,天上又紛紛揚揚下起雪來。黃明天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著它在手心裏慢慢融化,悠然道:“天地不仁,凝水成冰。一個人的武功練得再好又有什麼用,能和天地抗衡麼?既如此,有無武功,又有什麼分別!”柳青聽不懂他話裏的玄機,茫然不知如何應答,黃明天大袖一拂,道:“去罷!大雪自會覆蓋你的足印,你可以放心逃走了,料來尋常人等也追你不上。”

柳青道:“大叔要到哪裏去?你身子虛弱,雪地難行,我左右無事,不如送你回家罷!”

黃明天大笑道:“天地之大,何處是家?小兄弟,你的好意大叔心領了,我的對頭非同小可,你還是避之則吉。”

柳青聽出他笑聲裏英雄末路的蒼涼意味,胸中俠氣陡生,慨然道:“你無家,我亦無家,就一起浪跡天涯好了。咱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的對頭來了,咱們一塊兒上!”他平時常聽郭輝說起江湖人講義氣的種種事跡,心中向往,“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八個字,也不知在心裏練習了多久,順口就說了出來,想起日後行走江湖,濟困扶危的激揚歲月,心裏興奮莫名。

柳青和黃明天相識不過個把時辰,就說起相當於同生共死的話,本是很幼稚的舉動,黃明天卻感他赤誠,歎道:“好孩子,你大可放心,我那對頭隻是要折磨我,卻絕不肯輕易要我性命。我今日凍倒路旁,本也是她的傑作,但你若不來,多過半天,她自然也會來將我救起。隻是這人性子怪癖,若有人阻撓她行事,卻是下手極狠!你身手雖然不錯,比起她來卻還天差地遠,跟著我枉自送命而已,咱們還是別過罷!”

柳青大為不服,道:“我師父是江湖上有名的大俠,你可別小看我!郭輝郭大俠,大叔聽說過麼?”

黃明天神色大變:“郭輝?他就是你師父?”

柳青得意地道:“聽說過罷!我聽大姐姐說,我師父曾經一個人遠赴大漠,把匈奴人的右蠡王隆起殺了,你想想,可有多厲害!”

黃明天突然咳嗽起來,道:“好,好,你師父做下的大事情,又豈止這一件?嘿嘿,果真是好漢子,大英雄!”柳青見他咳得厲害,忙伸手去替他撫背,黃明天一把將他的手撥了開來,拔足便行,道:“你要逞英雄,便跟我來罷!”

柳青感覺柳大叔有些奇怪,好像對師父有很深的成見似的,莫非他們認識?但見黃明天瘦削的身影在風雪中踽踽獨行,大風吹得他東倒西歪,仿佛隨時都可能倒下,連忙跟了上去。一路上柳青咭咭呱呱跟他說話,他卻不再理睬,柳青見他把單薄的衣服緊緊裹在身上,想必寒冷得很,這樣下去,莫要又凍倒了,但山野裏無村無店,卻是無法可想。

黃明天遠離大路,專挑荒僻的地方走,不多一會,他與柳青兩人已頭發眉毛上全都是雪,看起來就象兩個雪人一樣。風聲漸漸轉弱,雪也漸漸消停了,柳青見黃明天挺了過來,心裏剛鬆了口氣,忽聽黃明天“咦”了一聲,停住了腳步。柳青不知何故,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數丈外的平地上,斜斜插著一枝紅梅,點點嫣紅映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當真是嬌豔欲滴!

大雪剛過,這枝梅上卻一點雪粉也沒沾上,可見被人剛插在此地不久,但瞧四周並無足跡,難道它自天外飛來?柳青奇道:“哪裏來的梅花,倒好看得緊!”便想奔過去將它拔起。黃明天喝道:“別動!”轉身朝著另一個方向,加快行去。

柳青不明所以,但見黃明天神色凝重,便也不敢造次,緊緊跟在他的身後。匆匆走出大半裏地,柳青眼前一亮,拉一拉黃明天的衣袖道:“大叔,你看!”

三丈外,兩枝梅花並排插在一起,就象兩個緊緊擁抱的情人,相偎相依。黃明天廢然一歎,停步不前。柳青見情形有異,忙問道:“是不是有什麼厲害人物來了?或者,就是大叔的對頭?”

黃明天在原地站立了半晌,突然走過去,在兩枝梅花中拔起一枝,塞到柳青手上,說道:“走罷!”當先又向前行去。這一回,他卻走得慢慢的,嘴裏輕聲吟哦,左顧右盼,象個賞雪的詩人。柳青端詳手中的梅花,覺得並無異樣,湊到鼻端一嗅,是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和尋常梅花沒有半分分別。柳青弄不懂黃明天見了梅花,為何卻象見了鬼一樣,隻聽他幽幽念道:

“梅是雪中魄,

冰心共春躲。

霧重澗深碧水寒,

聊解山寂寞。

歲寒山寂寞,

何若百花多。

冷香過後芳菲豔,

尚且憶妾何?”

柳青跟劉嫣讀過幾年書,大約可以聽出這些句子裏梅花對高山的纏綿之意,恰似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高山對梅花卻是辜負良深。柳青對男女情事半懂不懂,聽了也覺惆悵無已。一縷若有若無的歌聲,恰好也在這時響起,歌詞竟和黃明天念的詩一樣:“梅是雪中魄,冰心共春躲。霧重澗深碧水寒,猶解山寂寞……”聽著是一位年輕女子的聲音,低得似乎一陣風也可以將它吹散,但卻婉轉柔揚,如同從九曲回腸中譜來,聽之催人淚下。

第四節

黃明天歌聲入耳,腳步便停了下來,恰在這時,柳青第三次看到了梅花。他們到了一片疏林之外,樹枝上早掉光了樹葉,積雪給它們披上潔白的盛裝。一位白衣女子在林中踏歌而來,邊走邊舞,天上沒有下雪,她卻把腳下的積雪踢得雪粉紛飛,她手中捧著一束紅梅,在其中翩翩起舞,曼妙的身姿,宛如從九天上貶下凡間的精靈,歌聲便從她的口中吐出:“……歲寒山寂寞,何若百花多。冷香過後芳菲豔,尚且憶妾何?”

黃明天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突然長聲吟道:“亭亭堂前樹,自直無所依。何需藤蘿繞,朝朝待日?!梅姑娘,你這般癡纏,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方了?”

白衣女子行到二人跟前,幽幽歎道:“大樹自然不需藤蘿纏繞,可是藤蘿若不纏上大樹,又如何承接陽光雨露?”柳青見她不過雙十年華,容顏俏麗,天氣嚴寒,她卻隻著一襲質料高貴的白色衣裙,更襯得她玉骨冰肌,與手中紅梅相得益彰,看起來賞心悅目,是個十足的美人。這女子最特別的地方,是眉心處用朱砂刺了朵小小梅花,晶瑩的肌膚上一滴嫣紅,使她的美麗看起來有些妖異的味道。

黃明天苦笑道:“柳某現在手無縛雞之力,卻自詡大樹,讓梅姑娘取笑了。梅姑娘身為一派之主,更不是什麼藤蘿,柳某自大慣了,姑娘萬勿見怪。”

白衣女子笑道:“史上多少名臣將相,身無武功,卻依然不妨礙他成為國家柱石。你武功雖失,在小女子眼中卻仍如參天大樹,妾願作藤蘿,與君緊緊纏繞!”她嗅了嗅手中梅花,神情欣悅:“你不跟我回去,我便牢牢纏住了你,天涯海角,便這麼遊戲著!嗬,想一想,也覺得有趣得緊呢!”

黃明天麵容上浮起一絲酸澀,道:“柳某不過一落魄江湖的浪人,除了兩手血腥,從無建樹,姑娘把我與國家柱石相提並論,不免不倫不類。柳某福薄,乃不祥之人,承受不起姑娘海樣的恩情!姑娘於我尚有救命之恩,如果恨我無所報答,索性把這條命取回去,也便是了,何必糾纏不休?你捉了我三次,我又逃了三次,這樣追追逃逃的遊戲,柳某已厭倦得很了。”

白衣女子啐了一口,嗔道:“每次和你說些情話,你必扯到這上頭,真正無趣!好,你和我的賭賽,是你輸了,還是我輸了?在賭賽之前,你又曾說過什麼話來?”

黃明天劍眉一揚,道:“我確曾說過如果我輸了,一切便但憑尊意。但賭賽進行到一半,這個小孩卻來將我救了,我並沒向你開口求饒,怎麼能算我輸?”

柳青恍然大悟,道:“原來大叔躺在雪地裏,是在和這位姐姐賭賽啊!但你若不肯認輸,難免被活活凍死,這樣的賭賽,不賭也罷!”

黃明天苦笑道:“等我凍得半死不活,這位姑娘自會想法子找人來將我救了去,讓我白受苦楚,卻分不出輸贏。你把我救醒,開初我還以為你便是她叫來救我的人,直到你殺了那跋扈的家夥,我才確定你與梅姑娘無關。”

白衣女子格格笑道:“我點了你的穴道,把你從馬車裏扔出來,果然怕以你執拗的性子,便凍死也不求饒,所以把馬車直趕進長安,叫了兩個人來救你。誰知回到原地,你竟然蹤影不見,若非一大票人吵吵嚷嚷地把我引到山坳,我還真不容易這麼快便又找到你呢!”

黃明天道:“這兩個被你找來的人,隻怕又吃了不少苦頭,你沒殺了他們罷?”

白衣女子笑道:“你真是我的知己!殺自然不會殺的,可他們不能如我所願地來救起你,四隻眼又賊忒兮兮地十分討厭,我便略施薄懲,廢了他們一雙招子便算。”

黃明天歎道:“這兩人與你無怨無仇,你便下此辣手,也不怕遭天譴!”

白衣女子仿佛聽到了最奇怪的事,睜大一雙水汪汪的大眼,道:“魔劍黃明天,死在你手上的人怕還少了,心腸什麼時候軟了起來?”

黃明天仰天歎道:“柳某現在形同廢人,或許便是老天爺厭憎我昔年快意恩仇,殺人無算,讓我遭此報應!”

柳青聽白衣女子因為一點不順心便弄瞎了兩個人的眼睛,心中大為憤慨,說道:“姑娘!我初時聽你歌唱得好,人又漂亮,心裏十分喜歡,現在卻覺得你不那麼好看了,我討厭你!”

白衣女子臉色一沉,道:“小家夥,你說什麼?”

柳青昂然不懼,大聲道:“幸虧你沒殺了那兩個人,否則的話,我就殺你為他們報仇!”

“嗬嗬,口氣不小!”白衣女子笑道:“你就是那票人口中說的那殺了東家少爺的小羊倌罷?嗯,模樣長得這麼俊秀,下手卻狠,真乃深得我心!不若跟我去作個弟弟,你折我梅花的事,我便不來與你計較。”

柳青看看手中那枝梅花,奇道:“這花是你的麼?你自己插到雪地裏不要了,我拾起來,礙著你什麼了?”

白衣女子道:“你還不認識我罷?我叫冷傲雪,每要找人麻煩,必然先讓梅花在他左近出現,這梅花,便是我的標誌。”

柳青嗤笑道:“你說笑話罷?梅花一年隻開一季,如果是春天夏天,你到哪裏去找梅花?”

“你看這個!”冷傲雪突然皓腕一揚,一道白光閃過,一樣東西釘到了柳青的衣領上。柳青低頭一看,卻是一朵白銀打製的小小梅花!柳青悚然而驚,這暗器來勢如電,如果是朝自己眼睛打來,如何閃避得了?

冷傲雪道:“江湖人見了我的梅花,自承不敵,恭恭敬敬地繞道而行也便罷了,誰若將它起下來,不啻接受了我的挑戰,那便不死不休!我本和激陽鬧著玩,你卻將它拔起來,不是自尋死路是什麼?”

這枝梅花本是黃明天從雪地裏拔起塞到柳青手上的,柳青知他武功盡失,絕非冷傲雪對手,當下也不說破,一力承擔下來,拉開架勢道:“好,那你來殺我罷!”話一出口,心念電轉間忽然想到,黃明天與冷傲雪既然如此熟稔,怎會不知曉她的規矩,這樣把梅花送到他手上,是什麼意思?

第五節

冷傲雪笑道:“你要跟我動手麼?好罷,你敢擅自救走激陽,本就該死,雖然你年紀小,規矩卻不可壞了!”她把梅枝舉到胸前,笑吟吟地看著柳青,一臉嬌媚的模樣,哪象立刻便要動手殺人。

黃明天內心交戰,照冷傲雪的風格,本該一現身便將柳青殺了,誰知她今天心情好,??嗦嗦說了這許多話,卻給了他思想轉圜的餘地,該不該借冷傲雪之手殺了柳青,著實讓他犯難。殺之,柳青於他有恩,自己向來恩怨分明,殺他沒有道理;不殺,柳青卻又是那人的徒弟,深仇大恨,難道不用報了?正自躊躇,忽聽柳青又道:“且慢,這不公平!你是大人,我是小孩,你手中有梅枝作兵器,我卻什麼也沒有。你就算把我打敗了,或者殺了我,也不算本事。”

冷傲雪笑道:“小孩子有點意思,依你說該當如何?不若,叫激陽把劍借給你吧!”

黃明天冷眼向天,道:“對不住,我的劍從不外借。”

柳青大為不忿,心道我好歹救了你一命,此刻又是替你出頭,你卻連劍都不肯借我!看來這人也不是什麼善良之輩,今後不可深交。念頭一轉,口中道:“這樣罷,我接你三招,三招內你贏不了我,便放我和柳大叔走路。”他這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三招冷傲雪或許不肯,那麼就五招,最多加到十招,她總不好意思再反對了罷!自己跟郭輝學了這麼多年武功,想來十招之數,應該還可以打熬得住。

黃明天心道,這小子倒還不笨,有點鬼名堂,卻隻怕冷傲雪不肯答應。誰知冷傲雪格格笑道:“三招就三招,本姑娘還就站在這裏不動,用手中梅花勝你,如果手指有半分挨在你身上,也算你贏!”

柳青見冷傲雪站在自己四尺以外,加上梅枝,也及不到自己身上,自己實已立於不敗之地,當下不給她反悔的機會,疾跨兩步,將身一矮,一個掃堂腿貼地向冷傲雪足髁掃去。冷傲雪料來一個小孩能有多大勁力,內力運處,兩腳象釘子一樣釘在雪地裏,不理他的掃堂腿,梅枝一抖,卻向柳青眼中點來。柳青這一腿純屬虛張聲勢,不待梅枝點到,曲膝支撐著身體的左腿突然發力,借著掃堂腿回旋之勢,拔身而起,向後飛退,口中叫道:“第一招!”

黃明天先前隻知這小子手腳靈活,此刻見他招式施展也這麼純熟,而且絕不拘泥成規,雖明知他這種打法跡近無賴,也忍不住叫了聲好。柳青正在得意,忽聽冷傲雪也叫了聲:“第一招!”一朵梅花離開枝頭,直追著他的背心打過來!別看是朵輕飄飄的梅花,在冷傲雪內力貫注之下,帶起的風聲卻大見勁疾,若讓它打在要害,不死也要重傷!

幸而柳青見機得早,見狀連忙張口大呼,一口真氣立時濁了,身體直挺挺地摔在雪地上,雖然狼狽,總算逃過一劫。冷傲雪頗感意外,喝了聲好,嬌聲道:“第二式!”中指扣在拇指之上,素手纖纖,拈花般在梅枝上一彈,一朵梅花又離枝飛出,向柳青疾射而到!

柳青落到雪地裏,早抓了團積雪在手,見冷傲雪“暗器”又來,忙一把捏實了,瞅準來路振臂打出。一團白雪,重量何止一朵梅花百倍,二者在空中相撞,卻聽“嗤”的一聲輕響,梅花在雪團上破出一個小孔,對穿而過,速度不減,仍向柳青腰間打來!柳青料不到一朵梅花的力量強勁至此,一時間來不及翻身滾開,伸掌在雪地上一拍,一式“潛龍騰天”,身軀平地飛起,直到空中才一個筋鬥,頭上腳下往地上落來。

這一招避得極險,柳青身體騰空,那朵梅花剛好貼著他腰肋射過,沒進積雪裏,在雪地上留下深深一孔!這樣的功力,連黃明天也矯舌不下,在他武功未失之前,自然不難做到,但那時他是江湖上頂尖的高手,而冷傲雪現在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就已練到這樣深厚的內功,則未央宮的鎮派神技,實在非同小可!另一方麵,柳青明明武藝低微,偏能逢凶化吉,其靈敏機巧之處,又讓他嫉妒郭輝收了個好徒兒。

柳青腳甫落地,耳聽冷傲雪喝道:“第三式!”第三朵梅花徐徐又到。柳青見這朵梅花比先前兩朵來勢稍慢,想來這樣隔物傳功大耗內力,冷傲雪連使兩次,已然後力不繼。他前麵兩式躲得狼狽,如此一想,便欲撈點麵子回來,待梅花快到跟前,伸指往空中一夾,想將梅花收了過來,到時候把它拿到鼻尖一聞,冷笑三聲,再隨手拋到地下,該多麼倜儻瀟灑!

他想得美妙,誰知那梅花飛到中途,突然加速,疾向他麵門打來。柳青剛剛出指,眼見已是不及!黃明天忽在旁邊叫道:“倒趕千層浪,錦鯉穿波!”柳青聽得是郭輝傳授過的本門武功,自己演練甚熟,當下不假思索,足尖一點,仰麵倒翻出去,緊跟著蜂腰疾擺,向斜刺裏躥了出去,堪堪躲過第三朵梅花的追擊!

柳青依著黃明天的指點成功閃開冷傲雪的第三式,心裏卻覺得奇怪,自己師門的武功,為何黃明天如此清楚?而且還根據他的身手,判定他的武功層麵,進而推斷出這兩招是他已經學過的,則黃明天不但對自己師門武功十分熟悉,眼力也大見高明!黃明天適時又叫道:“蝶戲牡丹!”又是一招柳青學過的本門招式。

柳青斜對著冷傲雪,眼角餘光裏見紅影閃動,果是冷傲雪又彈出了梅花。他這次偏不按黃明天的指點出招,轉正身軀,呼呼兩掌,要將梅花拍落在地。哪知這梅花上附了巧力,快到麵前時突然繞了個彎,劃出一道弧線,剛巧避過柳青兩掌,“噗”地一下打在他肩井穴上!柳青身子一麻,轉動不靈,緊跟著又是兩朵梅花飛來,一中氣海,一中風府,柳青站立不住,仰天便倒,連小指頭也動不了半分了。

柳青躺在雪地裏,眼瞅著冷傲雪笑盈盈地走過來,心中大悔。瞧方才梅花的來勢,自己若原地不動,側身出掌,便可將梅花劈飛,那一招正好也是黃明天口中的“蝶戲牡丹”!冷傲雪在柳青麵前嬌軀前傾,一張清水芙蓉般的臉蛋對正了他的目光,說道:“小家夥,服了吧?”

冷傲雪以幾朵輕不受力的梅花逼得柳青縱高伏低,最終難逃被製住的噩運,心中早對冷傲雪的武功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手足動彈不得,便努力眨巴了幾下眼睛,讚道:“姑娘的身手,就和姑娘臉蛋一般俊!”

冷傲雪笑生雙臉,飛了負手站在一旁的黃明天一眼,說道:“我很美麼?可惜連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有些呆子白生了一雙眼睛,卻看不見!”

柳青道:“喂,你武功很好是不錯,可你在第三招上沒打倒我,賭賽卻是我贏了!快解開我的穴道,放我和柳大叔走路!”

冷傲雪罵道:“你這小子古靈精怪,又是耍賴,又有人不守規矩,從旁相助,本姑娘不來與你計較,饒你一命也便罷了,為什麼要放你起來?饒你可以,這姓柳的自負了得,居然敢出聲指點你,本姑娘才不與他幹休!”嬌軀一晃,忽而已到了黃明天身後,提住他的衣領子,舉得他雙腳離地。

黃明天無可奈何,向柳青翻了翻怪眼。冷傲雪格格嬌笑道:“小夥子你就在雪地裏乘涼罷,姑娘先去了!”騰身而起,提著黃明天落到丈外的樹枝上。她輕功本好,但帶了個人,踩得樹枝輕搖,積雪撲簌簌地往下掉。柳青急叫道:“快解開我!你在山坳裏遇到的那幫人,是來捉我的!”

冷傲雪笑道:“放心罷,這幫人聒噪得讓人生厭,姑娘早送他們上了西天!”足尖一點,在樹梢上幾個起落,遠遠地去了。

柳青見她手中提了個人,卻在樹梢上如履平地,心底大為歎服:難怪先前見到雪地上的梅花,周圍並無人跡,所謂踏雪無痕,也不過如此了罷!但想到這女子貌美如花,卻毒如蛇蠍,殺了那麼多人全不當一回事,又不由從心底打了個寒噤。

第六節

柳青躺在雪地裏,刺骨的寒氣從身子底下直往上冒,渾身血液似乎都被凍得不再流動。先前黃明天身受的苦楚,柳青算是有了切身體會,而且他二人臥雪的遭際,都拜冷傲雪所賜,可以說得上是難兄難弟了。柳青穴道被點,真氣運行不暢,便是運氣驅寒也不可能,便全當身子不是自己的,仰麵去看樹枝上晶瑩剔透的冰柱。

有一隻鳥雀飛來,停在枝頭上淒慘地叫著,羽毛蓬鬆,在寒風裏瑟瑟發抖。柳青方想,還是小鳥好啊,自由自在的,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更不會有人來罵它是野種。一個念頭還沒轉過去,那小鳥耷拉著腦袋,忽然一頭從樹上栽了下來,痙攣了一陣,便不再動,片刻間被凍得象石塊一般。原來這場大雪曠日持久,小鳥無處覓食,體弱的撐不過去,死者不知凡幾。柳青悲哀地想到,冷傲雪所點的穴道不知何時才會自解,再拖幾個時辰,自己不免和這小鳥同一下場!

這一天柳青也算經曆了幾件大事,胡思亂想之際,一陣倦意湧上來,寒冷也不覺得了,隻想就此睡去。柳青一再警告自己睡不得,偏偏上眼皮比千均還重,怎樣也睜不開!正自迷迷糊糊,突然兩個耳光重重甩在他的臉上,打得柳青眼前金星亂冒,睡意一去無蹤。柳青定睛一看,卻見冷傲雪去而複返,正蹲在他麵前,一雙杏眼惡狠狠地盯著他看。

“你幹麼打我!”柳青勃然大怒,大丈夫可殺不可辱,他長這麼大,還少有被人打過耳光。這女子以折磨別人為樂,心地實在太壞,難怪黃明天不喜歡她。不過他這次卻是冤枉了冷傲雪,她打他耳光,不過不欲他睡死過去而已。冷傲雪懶得辯解,站起身來往四周看了一看,問道:“那姓柳的沒有回來過麼?”

柳青這才注意到冷傲雪隻身而來,黃明天蹤影不見,便道:“你把他捉了去,他自然不能回來。”

冷傲雪跺足道:“你於他有恩,我料定他脫身出來,必定先來救你,所以急匆匆趕來,隻道可以將他截住。想不到他涼薄至此,居然任你在雪裏凍著,也不理會!”

柳青聽得黃明天又在她手裏逃脫,不由哈哈大笑。冷傲雪怒道:“你救了這麼個狼心狗肺的家夥,還得意什麼!”

柳青笑道:“隻要他不曾害人,我救他便不算有錯。隻是姑娘情深一往,人家不但不領情,還避之唯恐不及,想來豈不可笑?”

冷傲雪大怒,一掌擦著他的耳邊擊下,掌風在他腦袋旁邊擊出一個大坑,喝道:“小鬼休得胡言亂語,你當我殺不得你麼!”

柳青心下不忿,正是要激她生氣,她愈怒,柳青笑得愈是歡暢。冷傲雪把他從雪中拖了起來,說道:“你與他同路而來,知不知道他下一站要去哪裏?快快說來,姑娘便饒你不死!”

柳青心裏一動,嘴中卻道:“我和他是好朋友,他要去哪裏,我自然知道。但你的心地太壞,動不動就要殺人,我可不能跟你說。”

冷傲雪道:“哼,他當你是好朋友的話,怎麼又不見他前來救你?你不說便也罷了,左右我知道他前去匈奴,隻要直往北走,總能追他得上!”

柳青笑道:“匈奴那麼大,你知道他是走哪個方向?沒我的指點,恐怕你在塞外的草原上轉得額頭上都起了皺紋,還是連他的影子都看不到,哈哈!”

冷傲雪冷冷地道:“找不到,大不了不找就是。隻可惜你小小年紀,長得又是這般可人樣兒,卻要因為跟這負心薄幸的家夥講義氣送掉性命!”一麵說,一麵伸出一根纖纖玉指,向他胸前的璿璣死穴緩緩點來。柳青大叫道:“且慢,且慢!你這一指點下來,還救不救我得活?”

冷傲雪笑道:“多半便救不活了吧,我正想拿你來作個試驗。”

柳青忙道:“豈有此理,你怎不拿自己作作試驗?別點啦,我帶你去還不行麼!”

冷傲雪手指堪堪抵在他的身上,便不發力,說道:“那你說,他去了哪裏?”

柳青道:“你先解開我的穴道再說,雪地裏這麼冷,把腦筋也凍死過去了,一下子想不起來。”

冷傲雪知道他精靈古怪的,不遂他心願,決不肯這麼老實便說出來,當下在他身上連拍幾下,解開他被封的穴道,將他放到地上道:“這下可以說了吧!”

柳青拳打腳踢,作狀舒活著筋骨,腦袋裏卻在飛快地盤算,打是打不過的了,要逃,肯定也逃不過冷傲雪踏雪無痕的輕功;黃明天的去向他是當然不知道的,即便知道,那也決計不能說,如此這般,這脫身之法可不好想。冷傲雪等得不耐,叱道:“穴道也解了,你還不快說,盡在蘑菇什麼?”

柳青拖延不過,隻得硬著頭皮胡謅道:“你直往北走十裏,轉往西,再走三裏,那裏有座小小樹林,林子旁邊有座小橋。我們商量著今晚在橋洞下過夜,想必他定然去了那裏。”他思量著有這十三裏路程墊底,等冷傲雪到那裏發現受了愚弄,再要回來尋他的晦氣,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半把個時辰,他大可乘機鴻飛冥冥,逃之夭夭。

冷傲雪將信將疑,用手搭住他的肩膀,道:“我不識得路,你帶我去吧!”

柳青暗暗叫苦,忙道:“我肚子疼,走不動路,隻怕耽誤了姑娘時間,姑娘還是一人前往方便一些!”

冷傲雪柳眉一豎,道:“你不老老實實地聽話,到時候恐怕不止是肚子疼這麼簡單!”覆蓋在他肩膀上的手掌心裏傳出一股勁力,柳青頓感半身酸麻,十分難受,忍不住皺眉哼了一聲。好在冷傲雪的內力一發即收,喝道:“走吧!”柳青無可奈何,隻得頭前帶路,慢吞吞邁步行去。

走出不到半裏,冷傲雪不耐煩起來,道:“你也算個男子漢了,能不能走快點兒?便小姑娘腿腳也比你靈便些!”柳青愁眉苦臉地道:“身上冷,肚子又餓,走不動啊!”

“剛才說疼,現在又餓,到底是疼還是餓?我看你就是不肯老實罷了!”冷傲雪把手掌貼到他的後心,足下發力,帶起柳青向前疾奔。未央宮的輕身功夫獨步武林,冷傲雪這一番施為,當真快逾奔馬,柳青隻覺眼前景色飛快往後倒退,冷風撲麵而來,說不出的痛快刺激。

十裏左右的路程轉瞬即至,冷傲雪猛地停下腳步,問道:“在哪裏轉彎?”漫山遍野大雪茫茫,腳下根本沒有道路,柳青放羊走得遠時來過這裏,自然知道如何走法,但早到一分,他的謊言便早一分被戳穿,聞言摸著腦袋道:“啊喲,大雪封山,我可有些不認得路了!”

冷傲雪冷冷道:“我警告你,莫耍花樣!”說罷又將手掌在他肩頭上一拍,柳青往旁一閃,飛足往冷傲雪腰裏踢來。冷傲雪沉肘一撞,柳青的腳踢在她臂彎裏,自己倒被震退了一步。冷傲雪恨聲道:“小鬼,看來你還沒吃夠苦頭!”左臂一探,向柳青胸口抓來。柳青連忙往後躍出一步,轉身想逃,冷傲雪忽然停招不發,嘴裏喝道:“誰在那裏鬼鬼祟祟的,都給姑娘滾出來!”

“小賤人,將那魔頭藏到哪裏去了!”暴喝聲中,林子裏突然躥出數人,當先一個滿麵虯髯的大漢,天氣這般寒冷,猶自坦胸露懷,濃密的胸毛漆黑一片!那大漢幾步跨到麵前,虎頭刀兜頭向冷傲雪砍來,風聲虎虎,大見威勢。冷傲雪閃身讓開,揮掌拍向大漢左肋,大漢出拳相迎,“砰”的一聲,冷傲雪上身一晃,大漢卻退了兩步。

不待冷傲雪站穩身形,旁邊又是一把柳葉刀齊頸削來。冷傲雪伸指一彈,柳葉刀的主人是個女子,拿捏不穩,柳葉刀脫手飛出。冷傲雪皺眉道:“陰魂不散,你們還沒死夠麼!”

那女子悲聲道:“還我兄弟命來!”也不去拾刀,勢如瘋虎地向冷傲雪懷裏撞來。冷傲雪眼中煞氣一現,柳青知道要糟,果見她一把扣住那女子肩井,一掌便向她頸中切下,若讓她擊實了,那女子非死不可!幸好這時候林中躥出的人都已圍到左右,一條熟銅棍當胸向冷傲雪搠來,那大漢也重整旗鼓,又一刀砍向冷傲雪後心!

冷傲雪腹背受敵,顧不得傷人,一掄臂,將扣在手中的女子向使銅棍的懷裏推過去,右足反踢,大漢刀到半途,手腕中腿,這一招又遞不出去。那使銅棍的漢子見同伴往自己倒來,這一棍打出去,非把她打得骨斷筋折不可,忙不迭收招後退。冷傲雪冷笑道:“就憑這幾手三腳貓的功夫,便想找魔劍複仇,也不稱稱自己的斤兩,姑娘一人便將你們打發了!”

“這妖女非同小可,大夥兒並肩齊上,拿住了她,不怕找不到黃明天!”林中陸續又有人追到,其中似乎有個首腦,大呼聲中,餘人一擁而上,向冷傲雪撲來。冷傲雪飛身而起,在眾人頭頂盤旋飛舞,待要下沉時,足尖在某人頭上一點,嬌軀便又騰空,玉指如蘭,連環彈出,但聽“嗤嗤”破空之聲不絕,瞬間便有三數個身手稍差的,被她的梅花暗器命中眉心,倒地而亡!

柳青在旁看得目眩神馳,冷傲雪舞姿曼妙已極,但出手就是殺著,這樣的舞蹈,何異天魔之舞!這幫人或許算得武林中的好手,但和冷傲雪比起來,實在相差太遠,柳青看著他們一個個地倒下,心中不忍,暗忖怎麼想個法子,救他們一救才好!

第七節

“相思誰能免,銷魂情何限。盼作青鋒劍三尺,日日伴郎邊……”冷傲雪且歌且舞,彈指間,白光疾閃,一朵梅花從她纖纖素手裏飛出,直奔先前那使刀大漢的眉心。大漢膽氣粗豪,卻自忖沒把握能用刀格開這來勢如電的細小暗器,急切間往斜刺裏一撲,在雪地上連滾兩滾,堪堪躲過第一朵梅花的追擊,但不待他起身,破空之聲勁疾,第二朵梅花又已到了眼前!

使刀大漢沒有柳青那樣的靈巧機敏,眼看這一招便躲不過去。柳青大叫一聲:“梅姑娘,我先走啦,咱們後會有期!”轉過身去,撒腿便奔。他武藝低微,無法與冷傲雪抗衡,但思冷傲雪誌在找到黃明天,這幫人殺是不殺,實無多大緊要,自己一逃,她非追來不可,這叫釜底抽薪之計。

梅花暗器一發即至,瞬間便到使刀大漢眉心,忽聽“叮”的一聲,旁邊伸來一枝玉簫,恰恰擋在梅花頭裏,於千鈞一發間將大漢救了下來。冷傲雪連殺數人,圍攻者心膽俱寒,紛紛散了開去,圍成一個大大的圈子。冷傲雪落到地上,看向來人。她的暗器少有發而不中者,這人能以一枝玉簫將暗器擊飛,當非尋常之輩。

“在下此簫乃千年寒玉,堅若鐵石,這小小暗器卻將它擊崩一角,姑娘好深的造詣!”讚歎聲中,一文士裝扮的青年男子施施然走了進來,語聲清朗,正是剛才發號施令的首腦人物。隻見他麵如滿月,鼻似懸膽,麵目生得頗為英俊,此時瀟灑一笑,說道:“來而不往非禮也!”舉簫到唇邊一吹,一粒黃豆般大小的鐵彈從簫尾激射而出,向冷傲雪腰間打來。冷傲雪彈出一朵梅花,兩般暗器在空中撞出點點火星,一齊掉落到地上。她以暗器接下暗器,其難度,又比方才青年男子以簫擊梅高出許多。

“佩服!”青年男子持簫而立,神色凜然。

冷傲雪笑道:“你也不錯啊,叫做什麼名字?”

青年男子道:“在下新城(秦名鹹陽)外碧雲山莊蕭鳴遠,敢問姑娘芳名!”

冷傲雪微感驚異,道:“原來是名聞天下的鳳儀公子,難怪這些人都聽你號令!”

碧雲山莊、鳳儀公子,這兩者的名頭在目前江湖上正如日中天。碧雲山莊數十年來,向以絕技“千手劍”威震武林,近年老莊主病逝,少莊主蕭鳴遠接掌山莊後,為人俠義,處事果決,短短幾年間便聲名鵲起。更兼他將千手劍法化入玉簫,消除該劍法鋒芒畢露之嫌,於細微處卻更為精深博大,其成就,在江湖年輕一輩中無出其右者,是以走到哪裏,都有人唯他馬首是瞻!此次黃明天現身長安,便是他號召同道,前來圍剿。

蕭鳴遠謙道:“在下幼受尊長教誨,行走江湖,一言一行皆不敢違背俠義二字,是以得江湖朋友抬愛,有了點薄薄聲名。”旋即神色一正,道:“那魔劍昔年殺人無算,荼毒江湖,乃武林公敵,人人得而誅之!此番各位豪傑聚義殺賊,將他堵到了這片林子裏,姑娘卻橫加插手,殺死殺傷多位朋友,所為何來?姑娘雖藝業高強,鳴遠說不得也要請姑娘留下姓名,給大夥兒一個交待!”

冷傲雪格格一笑,道:“神女峰下未央宮,公子聽說過吧?被人稱作‘妖花’冷傲雪的,便是我了!在你們俠義道的英雄人物眼裏,我和黃明天都是邪魔外道,物傷其類,幫他殺幾個人,算得了什麼?”她眼見柳青逃遠,不欲於他糾纏,將身一晃,倏忽已到了人群之外,回頭嫣然巧笑道:“改日再領教公子絕技,我先去了!”幾個起落,芳蹤已杳。

本來圍在冷傲雪身周者甚眾,但她說走就走,竟無一人來得及阻攔。“妖女休逃,大夥兒追啊!”使刀漢子姓李名達,出名的暴躁脾氣,跳起來就要追出,餘人鼓噪響應,紛紛跟上。蕭鳴遠將身一縱,落到眾人頭裏,雙手虛按,道:“且慢!”

“怎麼,弟兄們的仇不報了麼!”李達鼓著眼睛道。

“追不上的,”蕭鳴遠歎息著說:“瞧她的輕功,遠在你我之上。且咱們的首要目標,還是魔劍黃明天,樹敵太多,恐怕咱們力有不逮!咱們既已知道未央宮在神女峰下,今後要向她討還血債,日子長著呢!”冷傲雪的梅花追魂奪魄,大夥兒膽戰心驚,到現在還沒緩過勁來,聽他這麼一說,眾人立刻附和叫好。李達吹了吹胡子,那叫無可奈何。

蕭鳴遠極目冷傲雪遠去的方向,想到江湖傳言把她說成妖魔鬼怪一般,誰知今日一見,竟一美至斯!且歌且舞、談笑殺人,世間哪個女子比得上她的風姿?未央宮這個名字好熟,他猛然想起皇城之中,也有個未央宮,那卻是皇帝流連之所,這女子膽大包天,竟不怕犯了皇帝的忌諱,龍顏震怒!蕭鳴遠笑著搖了搖頭,但冷傲雪臨去時回眸一笑的嫵媚,卻深印腦海,任他把腦袋搖得發昏,也揮之不去。

柳青落荒而逃,發足狂奔,生怕被冷傲雪追到,今後便沒了脫身的機會;但又擔心冷傲雪若不追來,剛才那一大幫人,隻怕難逃她的毒手!他心裏矛盾,忍不住回頭一看,卻見冷傲雪禦風而來,已距自己不遠,忙催加內息,兔子一樣向前飛躥。

過不多時,柳青但覺脖子裏冰冰涼涼的,一隻纖細的手掌撫了上來,知道再逃也已無用,回身笑道:“早知道姑娘腳程極快,我便先走一步,嘿嘿!”

冷傲雪腳下一絆,摔了柳青一個跟頭,冷冷道:“你說的小橋,是這個方向麼?”

柳青爬起身來,見四周景物陌生,原來他方才慌不擇路,逢溝過溝,逢坎跳坎,早跑到一處他自己也從未到過的地方來。他被冷傲雪摔了一跤,雖然倒在雪地裏身上不疼,怒火卻陡地升起來,再也懶得辯解,將心一橫道:“實話跟你說,什麼夜宿小橋我都是騙你的,枉你行走江湖,真話假話都分不出來!”

冷傲雪眼中殺機一現,怒道:“你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我!”將手掌高高揚起,就要向柳青頭頂拍下來。柳青自不會站在原地等死,腳下一踢,揚起一篷雪花,自己翻身又逃。冷傲雪將袖一拂,把向她頭麵灑來的雪花拂落,足尖輕點,已趕到柳青身後,正要狠下辣手,眼中餘光卻忽見前麵林子裏有點異常,當下改拍為抓,封住柳青背心要穴,將他提在手中,向林中撲去。

第八節

進了林子,柳青被眼前的情形嚇了一大跳!隻見兩條漢子俯臥在雪地裏,麵孔埋在雪中,顯見早已死亡。幾行足印從遠處逶迤到此,便亂成一團,上麵浸染著大片大片的血跡,白雪紅血,觸目驚心。冷傲雪足尖一挑,將兩名漢子翻過身來,隻見二人咽喉上各有一個小小深洞,鮮血流出來,早凝成黑紫色,不知死去已有多少時候。

冷傲雪忽然笑了笑:“好一個魔劍,內力全失,劍法卻沒拉下,殺人還是這麼幹淨利落!虎死威猶在,這幫人不自量力,自己要找死,怪得誰來!”

柳青自今日以來,自己也殺了個人,又多見殺伐場麵,剛入林時那一嚇沒維持片刻便已消散,聞言奇道:“你是說這兩人是柳大叔殺的?你又沒有看到……”

冷傲雪道:“絕不拖泥帶水,殺人不用第二招。‘魔劍出手,一劍封喉’,刺穿人家喉嚨正是你柳大叔的金字招牌,我又何必要看到才知曉?還有啊,你從這串腳印裏,看出什麼名堂沒有?”她將柳青扔在雪地裏,指著那幾行由遠到近的腳印說。

柳青見這幾行腳印深深淺淺、雜亂無章,直看得茫無頭緒。冷傲雪道:“我數了一下,共有四種足印,其中兩雙是薄底快靴,一雙布鞋,一雙厚底皮靴。薄底快靴和布鞋間距很寬,可見它們的主人步幅很大,足印卻輕,想見是施展輕功飛步趕來。黃明天一向講究穿著而又內力全失,這雙深陷雪裏、步履沉重的皮靴印跡,想必便是他的!”她抬起了頭,悠然道:“他拖著沉重的皮靴,在雪地裏走得精疲力盡,卻有三名高手自後趕來,要將他生擒。誰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激陽拔劍應戰,居然殺了對方二人!但是,但是剩下那人,還有他自己,現在卻到哪裏去了?”她皺起眉頭,苦苦思索。

柳青見她從幾行腳印,便推斷出這許多事情,分析起來曆曆在目,宛如親見,不由得他不佩服。細細回想,黃明天果然穿的是一雙厚底皮靴,自己救起他時,曾經見過的。看來行走江湖並不是件簡單的事情,心細如發、見微之著的本領,自己還得好生學學。他轉動腦筋,突然問道:“一劍封喉,是不是被殺的人馬上就要斷氣?”

冷傲雪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你要不要試試?”

柳青道:“如果是的話,這滿地的血跡就不是這兩個人的了。”

冷傲雪嬌軀一顫,道:“就算不立刻斷氣,也不會把血跡弄得滿地都是。莫非,激陽終於遭了他們的毒手?”

柳青哪裏能夠回答這個問題,見她眼圈發紅,顯是關心過甚,隻得安慰道:“或許柳大叔大發神威,把另一個人也殺得鮮血橫流,也未可知。但他們兩個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就此憑空消失了,倒是奇怪!”

冷傲雪道:“要想不在雪地上留下痕跡,辦法多的是,那倒並不稀奇。”

柳青拍手道:“對啊,柳大叔就曾教過我用樹枝掃去雪上足跡的法子。我想柳大叔吉人天相,梅姑娘不必太過擔心,咱們這便別過吧,我可要走了。”冷傲雪怔怔出神,仿佛沒有聽見一樣,柳青學著大人般抱了抱拳,轉身行去。走了幾步,冷傲雪連看也沒看他一眼,柳青大喜,沒料到這麼容易便脫出魔掌,足下加快,一溜兒小跑起來。

正在高興,突然腰上一麻,柳青穩不住身形,跌翻在地。冷傲雪移步過來,自雪地上拾起一朵銀質梅花,收入袖中。柳青怒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幹麼又暗算我!”

冷傲雪道:“你騙我在先,在沒幫我找到激陽之前,就想這麼走了麼?”

柳青躺在地上,大怒道:“不走還能怎的!你和柳大叔,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人,我一個也不想看見,更不願意跟你們在一起!”

冷傲雪道:“既知我是惡人,你這麼當麵頂撞我,就不怕我殺了你麼?你自己今日不也把東家的少爺殺了,也是個小小惡人!”

柳青失手打死異母兄長,初時憤懣滿胸,尚不覺得,現在事過境遷,細細想來,已然大悔,嗚咽道:“你說得對,我打死了我的哥哥,是個惡得不能再惡的惡人,你快把我殺了吧!”

“他是你哥哥?”冷傲雪大為奇怪:“怎麼他是少爺,你卻在雪地裏放羊?”她這一問,正中柳青深藏心底的辛酸處,當下哇哇大哭,冷傲雪連問幾聲,隻是不應。冷傲雪煩躁起來,伸指在他身上一點,柳青眼前一黑,頓時暈去。等再醒來,天色已經黑透,柳青隻覺冰寒徹骨,借著微弱的天光,看見四下裏又紛紛揚揚下起雪來,卻落不到自己身上,抬眼一看,是一麵石砌的弧麵,黑呼呼的,原來已置身在一座小石橋的橋洞之下。沒有他引路,冷傲雪提著他還是找到了此處。

柳青正奇怪不見冷傲雪那妖女,忽聽一聲幽幽的歎息:“天氣嚴寒、仇家遍地,你一身功力全失,一個人怎麼到得了匈奴?唉,你對別人情深一往,為何單單對我這般狠心?”淒惻纏綿,但聽來正是冷傲雪的聲音。柳青暗想,難道她找到黃明天了,兩個人正在說話?冷傲雪沒有生火,橋洞下陰風刺骨,柳青一身凍得僵硬,費了好大勁才支起腦袋,卻見冷傲雪一個人站在橋洞外的雪中,大雪落滿她頭頂肩上,也不知已經站了多久。隻聽她又歎了口氣,道:“明知道那小鬼頭是在說謊,我還是忍不住要到這裏來等你,激陽啊激陽,我對你的苦戀,你就半分也不放在心上?”原來是在自言自語。

柳青再也忍不住,開口道:“你既然喜歡他,為什麼又對他痛加折磨?今天如不是我,說不準柳大叔就凍死在路邊了!如果換了是我,也是見了你便逃得遠遠的,不,是還沒看到你就逃得遠遠的,誰敢和你親近!”

“你聽見什麼了?”冷傲雪突然回身,惡狠狠地瞪著他:“我點了你的穴道,放在通風處,居然也凍你不死,小鬼的身子骨倒還硬朗!”

柳青原以為冷傲雪將他放在橋洞下是一片好心,免得大雪落到他身上,現在聽來,竟是想將他生生凍死,低頭一看,果見身上那件破襖已被除下扔在一邊,自己醒來,原來是被寒風凍醒,忍不住氣往上衝,罵道:“怪不得柳大叔不喜歡你,象你這樣的毒婦,哪怕天下女子都死絕了,也沒人會喜歡!”

“你說什麼!”冷傲雪勃然大怒,大步走了過來。柳青自知無幸,昂然道:“我說得有錯麼!你要殺我,給我個痛快就是了,幹麼要變著法子讓人痛苦萬分?看著別人受罪,你很高興麼?”

“是啊,我很高興麼?”冷傲雪呆了一呆:“誰讓我不開心的時候,我就讓他比我更不開心,他越痛苦,我看著就越高興!可是,我真的很高興麼?他心裏隻有一個女人,我怎麼做也及不上她,我恨得發狂,把他折磨得死去活來,可他依舊不喜歡我。我折磨他的時候心裏既痛且快,但我也不知道這叫不叫開心,叫不叫高興?”

柳青想不到一個人的內心可以這樣複雜,比如他愛他的母親,就不忍看到她手上皸裂的冰口,他喜歡與大姐姐劉嫣在一起,便一心隻想逗她高興快樂,怎知世間還有這樣一種感情,竟能讓她狠心折磨自己心愛的人!他看著冷傲雪俯身鑽進橋洞,蹲到他跟前,一頭烏發上積滿雪花,襯著她雪白的肌膚,看上去冰清玉潔,誰知道那裏麵包藏的,竟是一顆如此惡毒的心靈,禁不住心頭害怕,往後縮了一縮。

冷傲雪笑道:“你嘴上說得硬,原來心裏還是害怕的,不然為什麼要躲?”

柳青把胸一挺,道:“男子漢大丈夫,怎麼會怕你!隻不過我平常看到毒蛇蜈蚣,照例是要縮一縮的。”

冷傲雪大怒,提掌就要擊下,突然又改變心思,拍開柳青的穴道,抱著雙膝坐下來道:“穿上你的衣服吧,明天跟我一起去找黃明天。兩雙眼睛,總比一雙好使一些。”

柳青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把破襖撿來披上,運動內息,身上頓時暖和了許多,說道:“我就是不明白,你既然喜歡他,為什麼不能對他好一些?”

冷傲雪手裏拈了一朵她的梅花暗器,在地上劃啊劃的,柳青見她不說話,自覺無趣。過了好半晌,冷傲雪歎了口氣,道:“長夜無聊,我來跟你說個故事吧。”

第九節

冷傲雪悠悠道:“七年前,那時我十五歲,在神女峰下學藝,那時未央宮也不叫未央宮,叫作神女派。我師父以前在武林中大大有名,叫‘一枝獨秀’梅傲雪,後來因為一件恨事,隱居在巫山神女峰下,開宗立派,是名神女,卻不與外界往來。神女派所收的門徒,也都是附近農家的悲苦女子,師父常跟人說,世間唯男人是最會騙人的,也最無情,為了一己私怨,連最心愛的女子都可以不要,連家國大恨都可以拋在一邊。她從不督促門下練武,傳些功夫,也隻是讓人強身健體,神女派其實是一個收容苦難女子的處所,算不得武林門派。

我本是被人遺棄的孤兒,師父從結滿冰霜的江邊把我抱回來,她獨身一人,沒有子女,見我生得惹人憐愛,便讓我隨她姓,給我取了冷傲雪這個名字。後來我長到五六歲,師父見我聰明伶俐,對學武很有興趣,就一點一點地教,我也一點一點用心學,幾年過去,竟然把她的武功學會了大半。師父的年紀漸漸大了,也想有個能傳衣缽的人,最後終於將她的武功傾囊相授,我便由此學到了她的獨門絕技‘天涯何處聽落梅’,武功遠在所有同門之上。”

柳青聽到冷傲雪鬼神莫測的暗器手法叫做‘天涯何處聽落梅’,著實風雅,仔細推敲,不無幽人獨往來,曲高無和音的自負之意,不由點了點頭。冷傲雪道:“師父一再告誡我,武功絕技學來不易,千萬不可隨便傳授給人,尤其不可傳授給相貌英俊的男人。因為那人學了你的武功,難免就要背叛你,就要離你遠去,讓你後悔一輩子!我聽得莫名其妙,隻有似懂非懂地點頭應承。

那一年師父染恙,臥床不起,觸動她的心事,生恐神女派後繼無人,病好之後,就舉行了一場同門較技,優勝者可為第二代掌門。我以一把鐵打的梅花,技壓全場,數十名師姐師妹,無一能在我手下走過一招,當時就被師父任命為神女派掌門繼承人!第二天,我獨自登上神女峰還願,就在這一天,我遇到了命中的魔星,魔劍黃明天!”

“那時候我躊躇滿誌,但覺天下事無不可以為,目空一切,自負狂妄。上到神女峰頂,卻見我派向來祈福所在的襄王台上坐了個衣衫襤褸的花子,一身血汙,正在閉目養神,幾隻蒼蠅在他頭頂營營飛舞。襄王台是我派年年祈福的地方,怎容得一個花子在這裏玷汙聖地?我出口便罵,要他立刻滾下峰去,否則取他狗命,也不去想若是尋常叫化,怎會爬到全無人煙的神女峰上來,在這裏,他能討到什麼東西?

那花子翻眼瞅了瞅我,便又把眼睛閉上,看也懶得多看一眼。我十分生氣,執起台旁的笤帚,兜頭蓋臉向他打去,誰知眼前電光一閃,我手中的笤帚突然輕了,緊接著喉間一涼,那花子不知從哪裏拔出一把劍來,削斷了我的笤帚,劍鋒直抵到我的咽喉上!那一刻我心中的吃驚,沒有什麼能比得上,隻道一條小命,就要送在這裏了。那花子卻並不把劍刺來,說道:‘滾罷,我從不殺婦人女子!’聲音顫抖,似乎忍著極大的苦楚。我一生以來哪裏受到過這樣的挫敗,感覺到劍尖離開咽喉,立刻發難,縱身後躍時數十朵鐵花同時打出!我出手既快,距離又近,料想那花子盤坐地上,劍法再高,也躲不開這滿天花雨的手法。我身體剛剛離地,突然覺得身上幾處地方同時一麻,氣力消散,撲通跌倒在襄王台上。原來,那花子不但用劍擋開了我所有暗器,還劍身橫拍,把幾朵鐵花激射回來,封住了我周身要穴!”

“我躺在花子身前三尺開外,空有一身武功,卻一動也不能動,這時候心裏才知道害怕。等了半晌,那花子卻並沒有殺我,偷眼看去,隻見他胸腹間起伏得甚是厲害,想來這一番動作,也耗損了他不少真氣。花子又閉上眼睛,不言不動,象入定了一般,我躺在他跟前,不知等他睜開眼,將如何對我痛加折磨,當真是度日如年。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日影子從欄杆的這頭,轉到了那頭,我百無聊賴,再仔細打量花子,才發現他雖然身上髒汙,眉目卻生得十分英俊,連撇著的嘴角,也有著與眾不同的瀟灑意味。他身上的衣衫破碎支離,但沒被血汙所染的地方,卻看得出來是綢緞製成,色彩明豔,我當時就在想,這個人,莫非是個落魄王孫?”

“又過了一會,襄王台四周忽然響起一陣呼哨之聲,我轉動腦袋去看,卻見從坡底下冒起來幾個人,為首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眇了一目,神態甚是凶狠。另外尚有十多名大漢,手執兵器,在老者的指揮下,將襄王台團團圍定。那老者叫道:‘姓柳的,看你還能逃到哪裏!識相的快自己動手抹了脖子,免得大夥兒動手!’花子冷冷道:‘不是說好由大俠郭輝來和我決一勝負的麼?你們食言而肥,算什麼俠義道的好漢!’老者道:‘對付你這魔鬼,又何必講究江湖規矩?郭大俠正在來此途中,弟兄們怕你撐不住劇毒,自己先死了,大夥兒的血海深仇,可就無從報得!’花子搖了搖頭,道:‘那便動手吧,我黃明天豈怕人多!’我這才知道他名叫黃明天,好特別的名字!”

柳青聽她提到師父郭輝的名頭,不由大為興奮。他本來一麵在聽,一麵在打主意怎樣製造機會趁夜逃走,這會兒聽得入神,竟自忘了。冷傲雪道:“老者大聲呼喝,襄王台東麵站出四個人,分持四角,合提著一隻大網。老者又喝一聲,前麵兩個縱身躍起,橫過襄王台上空,那大網便罩了下來,將整個襄王台籠罩其中!同時,圍在四周的漢子各發暗器,有的是飛刀、有的是鐵彈,都向黃明天身上打來。我看他們的暗器手法都低劣得很,但勝在種類繁多,黃明天又要應付自天而降的大網,要自保頗為不易。換了是我,當時的辦法隻能是趁大網未罩下來之前貼地衝出,能撥打多少暗器,便撥打多少,身上難免要中一些,也顧不得了!黃明天卻不,他突然躺了下來,暗器紛紛從他頭頂掠過,我躺在他身旁,差點便遭了池魚之殃。眼看大網緊跟著罩下來,我眼前電光閃過,黃明天又出劍了,大網被劃開一個大口子,他伸掌在地上一拍,整個人平飛而出,劍光一閃,已有一個人捂著喉嚨倒下!

我看到台上他剛才跌坐之處,有一灘殷紅的血跡,原來黃明天腿上也有傷,行動不便。他飛出襄王台,殺了一人,便跌倒在地上,眾漢子蜂擁而上,各種兵器紛至遝來,都往他要害招呼。襄王台離地三尺,我平躺在台上,看不到下麵發生什麼事情,隻聽各色慘叫不絕於耳,一會兒在東,一會兒在西,也不知黃明天用了什麼法子,能夠移形換位,仗劍殺人!眾漢子左右奔走,想是在圍追堵截於他,我平著台麵看去,可以看到他們胸口以上的動作,但見他們跑著跑著,便有人突然倒下,再也不能起來。

不多一會,啪的一聲,黃明天從台下躥起來,掉到台上,躺在地上呼呼喘氣,蒼白的臉上一片潮紅,想必耗力甚劇,虛弱的身體再也無法支持。獨眼老者帶著剩下三名漢子慢慢登上台來,口中噙著冷笑:‘姓柳的,你身上可又多背了幾條人命!不過老夫鐵砂掌的滋味,可好受麼?’黃明天喘了口氣,道:‘獨眼鷲,若隻你一人,不是我對手!’獨眼老者大笑道:‘今日可沒誰與你比武來,誰能殺了魔劍,誰便名揚天下!’餘下三人也都躍躍欲試,想來成名的誘惑,當真很大。但這些人著實忌憚黃明天手中那柄狹長的寶劍,好幾次迂回到他近前,又急忙退回。

黃明天胸部急劇起伏,我見他孤身奮戰,不自覺地對他生出些憐憫。有一人終於忍不住,大喝聲中猛撲過來,大刀猛向黃明天小腿砍去。他不敢衝進黃明天長劍範圍之內,便朝他腿上下手!黃明天突然平地一個旋轉,頭已調了過來,手中寒光一閃,那人刀未砍下,已被一劍刺穿了喉嚨。獨眼老者趁機一掌拍下,黃明天腿腳不便,喀喇一聲,小腿腿骨折斷!剩下那兩人大喜,紛紛撲上,黃明天滾到一邊,那兩人一使短棍,一使鐵尺,一路緊跟著敲打過去,石板地麵火星亂濺。獨眼老者叫道:‘小心,退後!’但已經遲了,待黃明天翻過身,這兩人的喉嚨上又多了個深深的窟窿!

黃明天蜷起斷腿,咳嗽著說:‘獨眼鷲,隻剩你一個人了,還要戰麼?’獨眼鷲臉色陰晴不定,欲鬥不敢,走又不甘,心中著實為難。我這時已明白這群人外表好像是要報什麼仇,但究其實質,恐怕殺了魔劍成名立萬的成分還要多些。我不知道魔劍兩個字在江湖中的分量,隻覺這些人為了成名,連命都不要了,委實可笑,就說:‘這麼多人打人家一個,就算贏了,那又是個什麼臭名!’

獨眼鷲好似這才注意到我,那隻獨眼轉了一轉,忽道:‘原來這小妞是你那方的,那好得很!’黃明天道:‘我不認識她,不關她事。’緊跟著又大聲嗆咳,吐出一口血來。看來方才獨眼鷲的話不假,他中了獨眼鷲的鐵砂掌,傷勢著實不輕!獨眼鷲突然發動,一步跨過來,將我抓住胸口提起來,猛向黃明天擲去!我身不由己,落到黃明天身上,將他連身帶持劍的右手都壓住了,獨眼鷲如影隨形地撲到,手起掌落,向黃明天頭臉擊下!”

第十節

柳青聽到這裏,口中忍不住“啊”了一聲,雖然明知道黃明天並沒有因此而死,也情不自禁地為他擔心。冷傲雪道:“我身子壓上黃明天,緊接著獨眼老人猙獰的麵目在我眼前出現,一隻手掌疾伸過來,迅速放大!我動彈不得,那時候當真是無法可想。就在這時,我突然覺得背心一熱,身上血脈忽而暢通無阻。我無暇細想,手腕一抬,一串鐵花發了出去,全打在老人那隻獨眼上!老人長聲慘嗥,用手捂了臉,鮮血汩汩從指縫裏流下,情狀甚是可怖。黃明天忽道:‘拿劍刺他心口。’獨眼老人連退幾步,身子撞到襄王台的欄杆上,朝空氣裏連打數掌,忽然大叫一聲,翻出欄杆,掩麵疾奔。他兩眼全瞎,不能視物,猛然間一跤跌倒,翻滾著下山去了。

我站起身來,見黃明天舊傷上又添新傷,剛才那一下同仇敵愾,我對他的敵對情緒也沒有了,隻覺得他又是威風,又是可憐,兩種全然不同的感受交織在一起,說不清是啥滋味。黃明天把上身斜靠在欄杆上,對我說:‘瞧你發暗器的手法,莫不就是天涯何處聽落梅?當真不錯!’我點了點頭,想不到能得這武功高絕之人稱許,不免有點沾沾自喜。他出了會神,說道:‘我已解開你的穴道,就請走吧。待會這裏還有一場惡鬥,你在這裏,頗不方便。’我已對他生出興趣,十分好奇,便道:‘這神女峰又不是你家的,你們打架,我在一邊瞧著,也沒什麼不方便。’我這麼說著,生怕他生起氣來暴起傷人,便後退了一步,在手中扣了三枚鐵花。

黃明天果然生氣,怒道:‘這次要來的人,武功卓絕,我多半便要死在他手裏,你在旁邊看著,我可有多不痛快!’我說:‘既然你武功不如他,何不暫且避一避,何必在這裏等死?不如我扶你下山,這一架不打也罷!’黃明天慘然一笑,道:‘嘿,我的武功不如他?若我不是受傷在先,又身中劇毒,這一戰我倒夢寐以求!大丈夫一言九鼎,我說了在此等他,不管是生是死,那便一定要等!’大俠郭輝在江湖上名頭極響,三年前曾遠赴漠北,擊殺了匈奴一個王爺,我神女派雖地處遠僻,也聽到過他的威名,聽說來的是他,當下更不願走了。黃明天威逼恐嚇,我站得遠遠的,隻是不理。

這時已經過午,暖風吹拂,除了樹葉摩擦的聲音,四周靜悄悄的,黃明天趕我不走,便坐在那裏閉目調息。我耐不住沉悶的空氣,沒話找話地說:‘你武功那麼高,誰能下毒害你?’黃明天突然睜開眼來,呆呆看了我半晌,說道:‘自我橫行江湖以來,從沒人敢有半分忤逆我的意思,可我對你卻一再容忍,你知道為了什麼?’我自負美貌,聽他那麼一說,一顆心頓時砰砰跳了起來。黃明天卻道:‘你的眼睛實在很象一個人,若不是看著這雙眼睛,我絕不肯喝下那杯毒酒。姑娘,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我聽他幽然道來,心底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傷心失望。黃明天道:‘我有一個女兒,今年三歲,流落到了匈奴。若我今天戰死,便想請姑娘幫我找尋於她,將她帶回中原,這裏,才是她的故鄉!’他見我麵有難色,連忙又道:‘這事的確十分為難,但你若答應,我現在便可將魔劍口訣見贈,隻要你修煉得法,庶幾可以無敵於天下!’

我心裏不痛快,便說:‘匈奴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我又不認得你女兒,如何尋找?’黃明天道:‘她背上刻了四個小字,叫做楊柳依依,隻要見到有這四個字的,那便絕不會錯。’我說:‘匈奴那麼多小孩,我不可能每一個挨著去扒了衣服辨認吧!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去做,別想依靠別人。所以你絕不能死的,你一死,你的女兒就不免永遠流落番邦,日後給野蠻人為奴作妾!’

黃明天麵色大變,一雙手抖個不停。我有點害怕,又有點不忍,他外表雖然狼狽,但麵對強敵,卻一直驕傲得如同自負的帝王,我那番話給他的刺激,恐怕比打他兩掌更為難受。這時,忽聽一陣豪邁的笑聲傳來,山穀鳴響,久久不絕。黃明天眼中光芒暴射,說道:‘他來了!’

那笑聲由遠及近,片刻之間,就從山腳到了峰頂,其間竟無半分停頓!笑聲越來越大,黃明天臉色蒼白,身軀搖搖晃晃,我聽在耳裏,隻覺天旋地轉,頭腦轟鳴,連忙運功相抗。那笑聲潮水般襲來,一浪接著一浪,我心動神搖,忙盤膝坐下,全力行功。笑聲到了峰頂,突然止歇,來人微咦一聲,似料不到峰上是如此景象。

我睜開眼來,隻見一條雄赳赳的大漢,背插大刀,手裏提著一個大食盒,龍行虎步地跨上台來。黃明天道:‘郭輝?’大漢道:‘正是在下!柳兄,你又造殺孽了!’黃明天道:‘殺人者,人恒殺之。郭大俠若有能耐,不妨把柳某的人頭取去便了。’郭輝道:‘在下此來正是此意。但觀兄氣色,似乎傷勢比我想像中要糟!’黃明天道:‘還使得動劍,也便是了。’郭輝道:‘如此甚好,想來柳兄未進午餐,我帶得有酒有肉,咱們吃飽喝足,便好動手!’黃明天道:‘好!’

單聽郭輝來時那聲長笑,我便知他內力渾厚已極,黃明天雖然劍法無雙,但重傷之下,和他動手隻怕有死無生,便道:‘郭大俠是江湖上成名的好漢,如此乘人之危,不怕貽笑天下麼?’郭輝慨然道:‘郭某此來誌在殺人,不是比武。柳兄動輒滅人門戶,大幹天和,但能除此魔頭,郭某便擔上乘人之危行事卑鄙的名聲,又有何妨!’他回頭對黃明天道:‘若論武功,郭某自忖在兄之下,等你養好傷,我便沒機會殺你了,得罪之處,還請見諒!’他說的分明是為英雄不齒的卑劣行徑,但一腔正氣,大義凜然,我竟找不到話來辯駁。

黃明天微微一笑,道:‘郭兄不必多言,來,喝酒,吃肉!’這兩個人素昧平生,但仿佛生來就是死敵,這一刻盤膝對坐,卻在吃肉喝酒。我耳聽得四周嗡嗡人聲,才發現早有無數武林人士爬上峰來,將襄王台團團圍住,郭輝一上峰便豪氣逼人,這些人什麼時候來的,我竟沒有注意到。襄王台三麵皆是陡坡,另一麵卻是絕穀斷崖,麵臨江水,眾人大多聚集在靠坡的三麵,議論紛紛,皆說郭輝不該給魔劍喘息的機會,趁他精疲力盡時一刀殺了,豈不很好。郭輝麵色不愉,卻隻頻頻舉杯,放懷痛飲。人叢中一人揚聲叫道:‘魔劍作惡多端,郭大俠何必跟他客氣,沒的糟蹋了酒肉,快請動手吧!’‘住口!’郭輝回頭大喝一聲:‘大丈夫可殺不可辱,你是什麼東西,也敢侮辱柳兄!’把手一揮,一樣東西激射過去,正打在那人嘴上,那人高聲慘叫,鮮血和著幾枚牙齒吐出來,再看那樣暗器,原來是一根雞骨!

黃明天一掌將食盒推出老遠,叫道:‘痛快痛快,郭兄動手吧!’郭輝站起身來,向四周一抱拳,宏聲道:‘郭輝受各位好漢推舉,與魔劍黃明天決戰於此,不死不休!不論誰生誰死,以往的恩怨便都化解了,郭某若勝,柳兄死後,他的一切惡行便一筆勾銷,從此天下太平;郭某若戰敗身死,諸位今後也不可再與柳兄為難,徒增殺業,教郭某含羞於地下!如有異議者,現在便請出聲,否則若事後變卦,下場有如此石!’說罷吐氣開聲,一掌從上往身旁的石欄拍下,但見石屑紛飛,整麵石欄轟然倒塌,碎石散了一地。峰上眾人鴉雀無聲,誰敢有半句言語!

黃明天笑道:‘郭大俠恁多廢話,我可要先出手了!’厲嘯聲中長身而起,一把劍化作一道電芒,向郭輝咽喉間激射而去!

第十一節

柳青聽得口幹舌燥,郭輝與黃明天,都是他關心之人,任一有損,都非他所願,忙問道:“後來怎樣?”冷傲雪道:“沒看過黃明天出手的人,誰也無法想像那一劍封喉的氣勢與速度;沒見過郭輝發招的,也無從體會內息運轉的靈動與巧妙!襄王台不過兩丈見方,便多站些人也嫌擠了點,黃明天一劍發出,便百折不回,郭輝身材高大,卻偏能在彈丸之地進退自如,根本不需作勢,內息帶動之下,腳下便自禦風滑行,象泥鰍般不可捉摸。但無論他怎樣滑溜,黃明天的劍尖始終在他喉前三寸之處,不棄不離!襄王台上兩條人影越轉越快,我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便覺眼花繚亂,分不清誰是郭輝,誰是黃明天。

過了半晌,‘錚’的一聲響,郭輝終於出刀,打破了黃明天劍不虛發,發必封喉的神話。黃明天小腿已折,方才那一劍全憑一口真氣發出,身體禦空飛行,現在真氣一窒,立刻跌坐在台心。郭輝刀光霍霍,一刀刀向黃明天猛砍,招數精妙,手下果然並不留情。黃明天一掌貼在小腹之上,催動真氣運轉,一手持劍,將郭輝的刀招盡數接下來。郭輝內力渾厚,招沉力猛,黃明天卻是強弩之末,他的劍不去與刀硬對,出劍卻既快且巧,專攻郭輝持刀的手腕,郭輝刀發一半,往往便不得不中途收招,兩人變招都是極快,台下之人隻見翻翻滾滾兩團白光,既看不見人影,也聽不到兵器相碰的聲音。

我初時還站在台邊,後來郭輝使動刀法,刀風波及的範圍越來越寬,我站在那裏,但覺刀意砭骨,其中也夾雜著偶然衝天而起的劍氣,我覺得前額發癢,幾莖秀發悠悠然從頭頂滑落鼻間,竟是為劍氣刀風所斷!我再也不敢在台上立足,躍到地麵上來,可那四散的寒意仍逼得人不得不遠避,我看一會,退一步,看一會,退一步,不知不覺間已踩到了一個人的腳!我聽師父說江湖漢子睚眥必報,連忙往旁一躍,生怕著了那人毒手,回頭一看,卻見那人張大了嘴,眼睛直勾勾的,隻是盯著台上,別說踩他一腳,恐怕拿刀去劃他一劃,他也不見得會有所反應。

日頭漸漸偏西,眨眼間郭輝與黃明天已激鬥了個多時辰,我知道黃明天身上的傷勢,即便躺在床上,也還痛苦難捱,更何況與郭輝這等一等一的高手劇鬥,不自覺地為他擔起心來。陡然間光芒大盛,劍氣破空,嗤嗤作響,黃明天突然騰空而起,手中似乎爆發出一團日光,耀眼奪目,向郭輝當頭灑下!郭輝大聲叫好,一把刀如倒卷長河,疾迎而上,但聽‘當’的一聲大響,所有的光芒全都斂盡,黃明天卻在半空中灑下一篷血雨,整個人象斷線的風箏,向襄王台外飛去!台下人大聲驚呼,紛紛左右閃避,郭輝那一刀也不知有幾千斤的力氣,黃明天飛出三丈,仍不下墮,朝著的方向剛好便是絕穀斷崖!我心膽俱裂,眼看著他直飛出去丈許遠近,這才往深穀裏落下!我大聲呼喊,緊跟著撲過去一看,隻見崖下雲霧彌漫,東去的大江也隻是條若有若無的玉帶,哪裏還有黃明天的蹤影!

神女峰上歡聲雷動,紛紛湧向人們心目中的英雄。郭輝呆立台上,把刀一揮,衝上去的人全被逼退,驚駭莫名。郭輝大獲全勝,卻全無喜悅之情,滿臉滿身都是抖不掉的落寞。台下歡呼之聲漸漸止歇,有人在商量著下去尋著黃明天屍首,割下他的頭來,祭奠武林中被他荼毒人士的亡靈,更多人出聲反對,說天色向晚,提議所有人都去市集中喝酒慶祝,明日再去找尋他的屍體。郭輝麵向斷崖,仰天長喟道:‘寶刀啊寶刀,郭某今日用你殺了個身受重傷之人,今後還有何麵目使刀!’手起一掌,將手中大刀拍作兩段,棄下刀柄,大步下峰去了。餘下眾人笑容皆僵在臉上,自覺無趣,也都跟隨著郭輝下山。”

柳青聽得驚心動魄,聽到黃明天掉下懸崖那一節,雖明知他不曾就此死去,也忍不住驚呼出聲。難怪師父教他武功,拳腳棍劍,都有涉及,卻偏偏不練刀法,原來在郭輝心中,尚有這樣一個心結。冷傲雪續道:“我隨著眾人一齊下山,回到派中,師父問我到了哪裏去,說聞說近日附近頗多武林人士走動,很不太平,我既立刻要接掌門戶,便該舉止端莊,不可隨意亂走。我胡亂應付過去,回到自己房裏,躺在床上,卻是怔忡難眠,滿腦子都是黃明天孤高傲岸的身影,他俊逸的臉龐總在眼前浮現,揮也揮不去。我坐了起來,終覺象他那樣的人,不會這麼容易便死,當即披衣下床,悄悄一個人溜了出來,去那道斷崖之下尋找。

我自小在巫山長大,神女峰一帶的地形可說極熟,知道那崖並非直立江麵,仿佛造山之神一斧砍下去,砍到一半,便自力怯,任垮下的山石滾落下去,形成一道伸入江麵的斜坡,懸崖之底,卻在半山腰上。時已夜深,我手中沒有燈籠火把,在月色下找遍了懸崖下每一寸土地,察看了每塊岩石的四周,卻不見黃明天蹤跡。我心裏發慌,莫非他一掉下來便羽化成仙,破空而去?正在焦急,卻聽一個微弱的聲音說:‘小姑娘,你在找我麼?’我吃了一驚,聽聲音來自頭頂,忙仰首看去。月光清幽,照在崖邊的一棵古樹上,卻見一人手纏破衣,橫躺在一根粗大的樹枝上,不是黃明天是誰!

原來,黃明天苦鬥郭輝不下,自知久戰必殆,於是奮起餘勇,傾力一擊,卻是為謀脫身刻意為之。他吐血是真的,被擊飛也是真的,但飛出懸崖之外,卻是他提氣輕身的效果。郭輝全力反擊之後心神激蕩,竟而沒有發現。黃明天飛出懸崖,立刻拉掉長袍,把袖子在腕上纏了纏,不一刻便到了崖底,他瞅準這棵大樹把手揮將出去,長袍纏上樹枝,把他整個人又蕩了起來,再掉下時,古樹的粗枝象一隻大手,堪堪將他托住。這一番折騰,斷腿剛巧撞在枝上,疼得他立時暈了過去,此刻方悠悠醒轉。

我仰頭望著他,張開手臂道:‘快下來吧,天亮之後,那幫人還要來尋你!’黃明天二話不說,揮劍削斷纏在腕上的衣服,身子一翻,掉了下來。我將他接在手裏,轉身就走。黃明天道:‘姑娘,你要帶我到哪裏去?’我說:‘你傷勢太重,我們神女派有些治傷的靈藥,不會害你。’我平時心腸很硬,過節時同門不敢殺雞,都是由我去殺,但不知怎的,見了這驕傲的男人,我的心卻柔軟得很。黃明天聽我這樣一說,便不再言語,任由我抱持著走去。我大步邁行,手上輕飄飄的,別看黃明天站起來也是昂藏七尺,身上卻瘦得很,我瞅著他清臒的臉蛋,心忖他雖武藝高強,日子卻是過得很苦很苦的!”

第十二節

“回到神女派,我悄悄將黃明天藏在我的房中,這時他又已昏迷過去。我瞧他一身血汙,打來熱水,替他將全身創口擦拭幹淨,接上斷腿,敷了金創藥,又去丹房裏取出解毒丹藥,給他灌服下去,也不知管不管用。半夜時分,黃明天痛醒過來,坐起行功,要借著丹藥之力將毒素排出體外。我坐在他對麵的椅子上,看著他英俊的臉龐一會兒殷紅若血,一會兒蒼白如紙,心裏也是忽喜忽愁,心想我已是個大姑娘,卻看了這陌生男人的身子,若要嫁人,怕是非他不可了。但師父向來厭憎男子,這事隻怕要橫生枝節。至於這男人是正是邪,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卻想也沒有去想。

如此心潮起伏間,就過了一夜,眼看天色已明,我讓黃明天繼續藏在房中療傷,自己如常去和姐妹們笑鬧玩耍,習練武功。三餐之時,我總是磨磨蹭蹭捱到最晚,待大家都吃畢去了,這才席卷鍋裏的剩飯剩菜,帶回房去給黃明天充饑。這兩日師父聞報神女峰下江湖人士活動頻繁,勒令姐妹們不得外出,恐惹事端。我知道這些人是在尋找黃明天屍體,心裏好笑,有誰知道那屍體正四平八穩地坐著,在我閨房裏運功療傷?

但這秘密終於沒能保持多久,姐妹們既然不能外出,便互相串門子玩,我一日中餐的時候急著和黃明天見麵,不待姐妹們去盡,便揣了兩個饅頭匆匆走了。兩個無聊的姐妹好奇心起,悄悄跟在我身後,房中藏有男人的事便暴露出來!師父聽說此事,十分生氣,帶同派中姐妹來到我房前,要我把事情交待清楚。我心裏害怕,就把事情始末和盤托出,師父聽說這人是魔劍黃明天,這一驚非同小可,說他生平殺人無算,光是滅門慘案,就作下好幾起,這種人天誅地滅,怎麼還能救他!

師父不顧我苦苦哀求,當即就要進房殺人。那時黃明天運功正在緊要關頭,能不能驅除毒質恢複健康,就在這兩日之間,我哪能讓師父進房,爭執之下,竟和師父動起手來!師父打出真火,聲稱把我革出本派,除非我能勝過她,否則要連我也一起殺了。我含悲和師父在庭前動手,那時我雖已得她真傳,但火候閱曆,均相差遠甚,料來不以死力拚,我和黃明天都無死所,故全力出手!哪知師父大病初愈,功力大打折扣,她又終念著師徒之誼,手下留情,十成的武功竟沒使出七分。我和師父對麵站著,同時施展‘天涯何處聽落梅’的暗器手法,結果我超常發揮,躲過了師父的暗器,而我打出的鐵花,卻嵌在了師父的前額上,我殺死了與我情同母女的師父!

派中姐妹大嘩,有的當即逃走,有的抱著師父痛哭,卻無一人敢上來殺我報仇。我頭腦中渾渾噩噩的,衝進房中,揪住黃明天就是一陣痛打,若不是這個男人,我絕不會失手殺死師父,絕不會成為恩將仇報的壞蛋!黃明天剛巧逼出最後一絲毒質,正要功行圓滿,被我這一打,真氣立刻走岔了,癱倒在床上,四肢亂抖,正是走火入魔的征兆。我一驚住手,院中卻吵嚷起來,原來在附近打聽的江湖人從逃走姐妹口中,終於得知了黃明天的下落,前來拿人。我含憤出手,更以掌門的身份命令派中姐妹與來人決一死戰!

這一仗打得天昏地暗,從白天一直鬥到深夜,我方終於盡殲來敵,自己卻也傷亡慘重,十停中剩下隻有一停!看著地上我方比來敵多出數倍的屍首,我痛感師父以前韜光養晦的做法是完全錯誤的,這本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你殺不了別人,別人就能將你殺了!於是我以後再收門徒,便把練武放到了首位。

總算黃明天修為高深,終於逃過了走火入魔的大劫,但經此之後,功力全失,形同廢人。我倒不嫌棄於他,將神女派改名未央宮,希望能和他同心永結,長樂未央。誰知他經曆過一件極大的恨事,他心中早有了別人,我為他冒過生死,更殺了親同母親的師父,他對我卻隻有感激,沒有愛情!你瞧我可有多可憐,白擔了個弑師的名聲,到頭來卻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我愛他愛得銘心,恨他卻也恨得入骨,我把他關在小房間裏,每到傷心痛恨的時候就去將他痛打一番,有時候還點他穴道,施以酷刑。誰知他卻有種得很,無論我怎樣折磨,他都是含笑承受,我要讓他口裏說出一個‘愛’字,比上天入地還要艱難!

這幾年就這麼愛恨交織地過來了,如逢大家心情好,彼此相安無事,他也肯指點我的武功,幾年下來,我的武學修為遠遠超越了我的師父,尤其一手‘天涯何處聽落梅’和輕功提縱術,被我練得爐火純青。我武功既成,當惱恨得無可排遣時,就出去闖蕩江湖,飛花傳恨,辣手無情,竟博得了個‘妖花’的名號!黃明天傷好之後,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離開未央宮,去塞外尋找女兒,但他一旦提起,我必定衝衝大怒,又將他狠狠折磨一番,這一次他便趁我外出未歸時,算計倒了看守他的弟子,悄悄溜了出來。我得知訊息,料定他要一路往北,銜尾追來。這人武功沒了,氣派卻還是那樣大,用從未央宮中順來的銀錢,吃穿用度,無不奢靡,我要追蹤他,也不怎樣費力。誰知出川之後,他卻被仇家吊上了,幸虧我趕來得快,否則他現在武功全失,也不知死過多少次了!”

冷傲雪講述這個故事,既象是說給柳青聽,以打發漫漫長夜,更多的時候卻象是在說給自己聽,或許她為了情郎失手殺死師父一事,始終是她難解的心結,這就難怪她對黃明天的態度為什麼那樣奇怪了,愛恨之間,誰能說得清楚!柳青總算明白為何自己救了黃明天一命,黃明天卻明知梅花是冷傲雪殺人的訊號,卻仍要嫁禍給他了,因為黃明天失去絕世武功,很大程度上可說拜郭輝所賜,他並不是氣量很大的人,能不記仇?難怪黃明天對郭輝所授的功夫如此熟稔,原來他們之間曾經有過那樣一場生死劇鬥!

冷傲雪道:“至可恨是每次我替他攔下仇家,他必揚長而去,事後我又得一番好找!他自作自受,這一次怕是凶多吉少了,卻教我到哪裏尋他去?”說到這裏,這殺人不眨眼的魔女聲音竟而有些哽咽,眼角珠淚瑩然。柳青伸手過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柳大叔那麼大的風浪都過來了,不會有事的。姑娘不必太過擔心。”

冷傲雪點了點頭,象個溫順的小貓。柳青大樂,隻道從此可以得冷傲雪善待,不必受苦,誰知冷傲雪接下來的話就是:“天也亮啦,橋洞外麵我扔著一隻昨天順手捉來的麂子,你去把它洗剝好,烤來我吃。我警告你別想著逃走,要炮製你,法子多著呢!”說罷一個彈指,封住柳青穴道,又將他身上的破襖除了下來,墊地坐了,這才解開他的穴道,扔給他一把匕首,說:“去吧,活動得快些兒,還凍不死你,但若逃走,這冰天雪地的,你也知道下場!”

晨風凜冽,柳青打了個哆嗦,渾身瑟瑟發抖,但他知道冷傲雪的脾氣,也不告饒,走出橋洞來,果見橋墩旁邊躺著隻麂子,身上灑著些雪粒,已凍得硬梆梆的。柳青一手持刀,一手拖了麂子,往小河邊走去,心裏隻在罵冷傲雪的娘。可惜連冷傲雪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娘是誰,他罵來罵去,又有什麼用處?

第十三節

小橋下的水麵上結了層薄冰,柳青用石塊敲開冰麵,淘水來洗殺小獸。冰下流泉寒冷刺骨,柳青不一會便被凍得麵青唇白,兩手通紅,當下也不管洗沒洗淨,提回來扔在雪地裏,又跑去搜集可燃之物,也唯有這樣運動著,血脈才不至於冷得凝住。橋旁便是座小樹林,積雪下麵多的是枯枝敗葉,他片刻間便抱來一大堆,走回橋洞底下,問冷傲雪要過火折,點起火來。火焰燃起,柳青先抱著烤了好一會,身上才緩過勁來,將麂子用枝條穿了,架上去燒烤。

冷傲雪靠在石壁上,閉目打盹,火光映照在她秀麗的臉蛋上,一片暈紅,嬌豔如花。柳青想到她外表明麗,內心卻陰暗得很,不由歎息,忽然間靈機一動,心道現在不走,更待何時!他想到便做,見冷傲雪上下兩扇長長的睫毛合在一起,當下悄悄站起身來,躡手躡腳往洞外行去。

“你去哪裏!”一聲嬌喝嚇得柳青背影一抖,回頭一看,卻見冷傲雪歪著腦袋,隻睜開一隻眼睛斜看著他,模樣倒嬌俏得緊。柳青強自鎮定,道:“柴快沒了,我再去拾些來。”冷傲雪“嗯”了一聲,便不再理會。柳青出得洞來,方鬆了口氣,也不敢即刻就走,裝模作樣拾了些柴禾拿回來,隻作不夠,便又去拾,如此往來兩趟,漸行漸遠,到第三趟上,他爬上橋麵,這才撒開腳丫子,放足疾奔。

冷傲雪一夜未眠,本來以她的功力,便連續三日不睡,也無大礙,但昨夜講述往事,心神激蕩,這時篝火烤得她一身暖洋洋的,竟頗感倦怠,合目小睡了片刻。恍惚間焦味刺鼻,冷傲雪一驚醒來,見火光已經黯淡下去,快將熄滅,火上麂子朝下的一麵已經烤焦,難聞的焦糊味便自此而來。火堆旁尚堆積著大把柴禾,隻是無人添加,柳青蹤影不見。

冷傲雪伸手一摸,破襖尚好好地壓在身下,便猜他又出去拾柴了,暗道:“這小鬼烤個麂子也烤不好,待他回來,看我不撕了他的皮!”當下坐起身,將麂肉翻了個麵,把火添旺了,繼續燒烤。過得多時,麂肉漸熟,卻終不見柳青回轉,冷傲雪忖道,莫非這小鬼被凍僵在外麵了?她捧過幾大把雪將火蓋滅,掠出洞來,不見柳青影子,四下一察看,卻見橋上一行足印,逶迤去遠!冷傲雪大怒,罵道:“這小子真敢逃走,不怕死麼!”施展輕功,沿著腳印一路追來。

腳印筆直地向前延伸,可見柳青逃跑時更沒半分猶疑,冷傲雪輕功極佳,有了這樣顯著的痕跡,她追蹤起來尤其方便,不一刻便追到一座小山之前,足印折而向東,前行裏許,周遭景色熟悉起來,竟然就是昨天和柳青遇到鳳儀公子蕭鳴遠之處。昨晚又下過大雪,把昨天搏鬥的痕跡都已掩蓋,柳青腳印一轉,向著昨日撇開她獨自逃走的方向去了。冷傲雪提氣疾追,不消片刻,又趕到黃明天失蹤前鬥殺二人的地方。兩具屍體還躺在地上,身上已蓋了一層雪,柳青的腳印毫不停頓,奔向黃明天行來的方向。冷傲雪暗想,這小鬼倒還有點良心,看來是獨自去尋他柳大叔去了。

冷傲雪順著追去,不過十數丈,腳印突然斷絕,前麵白茫茫一片,再無人走過的痕跡。冷傲雪大吃一驚,莫非柳青跑到這裏,突然被一個武功極高的人擄去?這人帶了個柳青,還能踏雪無痕,那一身輕功,豈非駭人聽聞,尚遠在自己之上!冷傲雪躍上樹梢,極目四望,雪原裏靜悄悄的,更無半個人影。她一時茫然,心道:“這裏究竟有什麼古怪,昨天柳郎在這裏失蹤,今天那小鬼跑來這裏,便又蹤影不見?”她終是女孩子,膽氣不壯,幾乎立刻就想到了鬼神之說,隻覺身上發冷,當下不敢停留,跳下地來,找準朝北往匈奴去的方向,獨自去了。看來,黃明天雖然離奇失蹤,她的心卻還沒有死。

“梅是雪中魄,

冰心共春躲。

霧重澗深碧水寒,

猶解山寂寞。

歲寒山寂寞,

何若百花多。

冷香過後芳菲豔,

尚且憶妾何……”

一曲悠揚婉轉的歌聲伴她漸行漸遠,終於消失,不複聽聞。驀地,積雪覆蓋下的兩具屍首中的一個卻忽然動了,“呼”地坐了起來,抖落一身雪花,卻不是柳青是誰!他在決定逃跑那一刻,便在心中定下計較,首先要找到能禦寒的衣物,否則憑他身上的單衣,絕對捱不出這片雪原;其次要想出奇計,若單比腳程,他怎麼也不是冷傲雪的對手!於是他一得脫身,立刻毫不停留地趕到此處,越過之後,再一步一步踩著自己的腳印倒退回來,從雪中扒出較為矮小的那具屍體,剝下皮襖自己穿了,然後在原地刨出一個深坑,把屍體放在下麵,自己躺在其上,慢慢撒雪覆蓋。他這番作為,也並非無跡可尋,但冷傲雪倉促之間,竟而沒有發現!

柳青待冷傲雪去遠,這才從雪中爬了出來,順著來路又向小橋行去。他已有一天沒有吃飯,身上寒冷,肚子又餓,那麼大一隻麂子,應該還沒被冷傲雪吃完吧?他想一想,肚子便餓得更狠了。回到小橋,喜見那隻麂子還是完整的,冷傲雪連動也沒動過。這妖女踏歌而去,柳青聽出她走的不是這個方向,所以也不擔心,重新把火生起來,抓過麂肉一陣大嚼,待填飽肚子,困意又湧上來,當下移開火堆,躺下便睡。地麵暖烘烘的,柳青躺在上麵,舒服得仿佛上了天堂!

這一覺一睡便是一天,等柳青醒來,又已經到了晚上。這夜天上卻有星星,雪地反照之下,連遠處的樹木都曆曆可見。此處離廣惠莊不算太遠,萬一官差尋來,那便大事不妙!柳青一念及此,把剩下的麂肉又拿來吃了,最後剩下一隻後腿,便撕下旁邊自己以前穿的那件小襖上的破布,包好後揣在懷裏,連夜趕路。他也不論方向,隻要離開廣惠莊越遠便好。

如此走了一夜,於第二日中午時分,終於走出山區,來到一處熱鬧的市鎮上。街上人流熙來攘往,各色小販沿街叫賣,柳青肚子又餓起來,便拿出麂肉來啃,一路走,一路看街上景色。忽然,街旁酒肆裏的一個身影吸引了他的眼球。那人一身華服,踞坐在臨街的座位上飲酒,相貌英俊,竟然就是冷傲雪遍尋不著的魔劍黃明天!

一小丐沿街乞討,忍饑不住,去偷一當街賣餅者的燒餅。賣餅者發現得早,一把將他的肮髒小手握住,在他屁股上重重一腳,罵道:“媽的,一個燒餅要兩個銅板,你這小兔崽子有麼!”小丐被踢得遠遠跌出,摔到酒肆門前,縮在屋簷下發抖。黃明天高聲叫來小二,從懷裏掏出銅板來,拍在案上,命小二取兩個饅頭,給小丐送去。柳青看在眼裏,心道:“都說柳大叔是外道邪魔,怎的看起來卻似頗有俠義心腸?”

那小丐得了兩個饅頭,走進店去,在黃明天麵前倒頭便拜,連連磕頭。賣餅者在外見了,大為羞愧,紅著臉向酒肆走來。柳青正思量著要不要過去相見,酒肆門前忽有人影一晃,一個破鑼般的聲音磔磔笑道:“這不是當年縱橫江湖的柳公子麼?幸會,幸會!”

第十四節

(說明一下:漢朝時人們習慣席地而坐,想來應該是沒有椅子板凳之說的,本文中黃明天被藏在桌下的敵人所暗算,當然是架空之言,讀者大大們將就看著就好了,嗬嗬。)

黃明天凝目看向來人,搖搖頭道:“足下是誰,我不認識!”

來人頂上無毛,身高足在八尺開外,但卻彎腰駝背的,更兼身長腿短,雙臂肌肉發達,從後麵看來活象一隻大猩猩!來人磔磔怪笑之聲不絕,說道:“柳公子不認得我,江南李家堡總還記得吧?柳公子屠戮李家堡,殺盡李氏滿門,可知道李家二少爺還有個結義兄長,叫作通臂神猿袁山民的!”

黃明天淡然一笑,道:“哦,原來你是來為李家報仇來了,那便亮兵器吧。”

袁山民嘿的一聲,道:“我神猿殺人,從來不用兵器!”隻見他雙臂舉過頭頂,拳頭緊握,兩條手臂就象打足氣一樣鼓了起來,越脹越大,便似要裂衣而出!黃明天坐著不動,冷眼旁觀,仿佛袁山民要爆發的對象不是自己。小丐驚呼一聲,鑽入桌底,他那小小的身軀,仿佛一藏到桌下,便什麼都不能再威脅到他。

賣餅者適時走到黃明天桌前,息事寧人地勸道:“這位爺台記錯了吧!他對一個小叫化尚有憐憫之心,怎麼會殺人全家?俗話說冤家宜解不宜結……”說到這裏,兩腕一翻,掣出兩把牛耳尖刀,向黃明天當胸插下!

這人甫一開口,黃明天嘴角已浮起一絲冷笑――江湖仇殺將起,尋常引車賣漿者流,豈有膽大到敢不避反近之理?賣餅者尖刀翻出,他的狹劍已脫鞘飛起,劍光一漲即斂。賣餅者咽喉上多出一個小孔,兩把尖刀再也插不下去,睜大了雙眼,目光中盡是驚恐不信之色,身子卻已慢慢軟倒!

袁山民狂吼一聲,兩個海碗大的拳頭當頭向黃明天捶下,招式簡單,但這一捶的威勢與力量,卻教人不敢小覷!黃明天身無內力,自然不敢與之硬拚,劍光閃動,向袁山民喉間刺去,圍魏救趙,攻敵之所必救。但有誰想得到,袁山民這樣蓄勢已久、雷霆萬鈞的一擊,竟然是虛招!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騙局,袁山民拳頭擊下,腳底卻已在後退,眼前劍光閃耀,他已將身急仰,堪堪避過這致命的一劍。袁山民暗叫僥幸,但覺喉頭一絲刺痛,一線冰涼,黃明天一劍封喉,向不虛發,他雖然早有預謀,仍不免頸上皮破血流。

與此同時,飯桌下突然亮起一片刀光!黃明天劍退袁山民,卻看不到桌下的異動,陡然間左腿劇痛,緊跟著下肢便知覺全無。他大喝一聲,一把將桌子掀翻,隻見先前那小丐手裏已多了把短刀,自己一條左腿,赫然已經被他卸了下來!

那小丐一擊得手,長身起來,短刀中宮直進,直插黃明天小腹。他這時挺身立起,黃明天可以看到,這人身材雖矮小,麵貌其實已經不算小了,分明是張中年人的臉!“庖丁刀法,人廚王小!”黃明天猛然間想到這個名字,他手中的劍比念頭轉得更快,小丐刀未及腹,他的劍又已洞穿小丐的喉嚨!

變生肘腋,黃明天斷腿上血流如注,但總算及時將暗算者格殺。小丐一劍斃命,氣力頓消,身子便掛在了劍尖上,袁山民一腳猛力踹在小丐背心,長劍從他後頸上透出,屍身前撲,卻將失了條腿,在條凳上坐也坐不穩的黃明天撲倒在地。袁山民搶上一步,捏起拳頭就要向黃明天頭麵擊下!

柳青在街上把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賣餅者出刀,他立刻覺出不妙,賣餅者有詐,那小丐焉能沒有蹊蹺?黃明天身陷重圍,怕要糟糕!剛巧身旁一行路客商牽馬過來,他來不及多想,劈手奪過韁繩,翻身上馬,在客商驚呼聲中策馬向酒肆裏衝去。

袁山民剛要出拳,忽聽身後蹄聲勁疾,驚呼聲響成一片,回頭一看,隻見一匹高頭大馬衝上街沿,前蹄已踏進酒肆,直向自己撞來!袁山民雖自負硬功了得,卻也不敢身當駿馬鐵蹄,顧不得拳擊黃明天,連忙往旁一個筋鬥翻出,躲閃開來。柳青躍下馬來,將小丐扯到一邊,自地上抓起黃明天,複又上馬,一勒韁繩,馬兒在屋中轉了個圈,撞翻桌椅板凳無數,又向大街上奔去。

酒肆中尚有其他客人,早被先前的凶殺嚇得魂飛魄散,這刻連馬兒也衝了進來,連忙四處走避,亂成一團。袁山民躍起身推開眾人,柳青已打馬來到街上,順著青石板道往前奔去。那客商在原地跳腳:“回來,回來,那是我的馬呀!”袁山民怒吼一聲,邁開兩條短腿,發足急追。

黃明天大量流血,已然神誌不醒,柳青顧不得幫他包紮,將他橫擔在鞍前,覓路脫逃。奔出沒幾步,道旁忽閃出一人,揮刀向黃明天砍來!柳青兩手撐鞍,整個身子蕩將出去,連環兩腿,一腿將大刀踢飛,一腿掃向那人頭頂。那人想不到這小孩也有些道行,手腕中腿,連忙將頭一低,柳青便縱馬躥了過去。剛返鞍坐好,前麵又出現兩人,手持棍棒,氣勢洶洶地搶上來!

柳青見不是路,拉過馬頭,回頭又奔。街上行人都嚇到了街沿上,柳青縱馬而馳,倒不需要多作顧忌。使刀的想不到他又回頭,連忙去地上拾刀,不等他拾起,柳青又已打馬過去。這時,袁山民卻追到了,柳青見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當下一咬牙,猛擊馬臀,向袁山民迎頭衝去!袁山民手中沒有兵器,見駿馬撒蹄奔來,急切間無法可施,也隻得閃到一旁,眼看柳青載著黃明天過去了,氣得哇哇大叫,拔腿又追!

別看袁山民腿短,步幅不大,左右邁動卻是極快,奔跑起來,不輸奔馬。柳青扭頭見大猩猩揮動著一對大拳頭,厲嘯著追上來,不由大急,連忙催馬。小鎮的街道甚短,不一刻已到盡頭,行人見有大馬衝到,都紛紛往兩旁讓開,唯有一人卻躍到街心,探手向馬轡頭抓來!柳青不諳騎術,反應卻快,見狀急勒韁繩,馬兒放聲長嘶,人立而起,前蹄不自覺便向來人踏去。那人不得已,隻得閃開,袁山民卻已追到背後,躍將起來,一拳向柳青背後打去!適時柳青一催坐騎,馬兒前躥,袁山民落下來,一拳正打在馬臀上,馬兒吃痛,希律律一聲長鳴,放蹄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