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媽端出豐盛的晚餐,餐桌上全是麻辣五香的風味川菜。劍虹先生熱情地邀年輕的應聘者共進晚餐,入席後繼續剛才的寒暄雅敘:
“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學生姓莫號夔,字小龍……”
“噢,小龍先生,祖居可在燕趙!”
“不,祖籍吳越,先父早年在燕京為官,辛亥後回故裏隱居,學生……我弱冠即遠渡重洋,去法國巴黎求學……”
“啊!先生留學法國……”劍虹先生興致勃勃,一邊敬酒一邊說,“先生對歐美新學一定爛熟於心,學富五車了……”
“不敢,不敢……”莫夔不卑不亢,彬彬有禮地回答。
於是,一個有意試探深淺,一個正欲炫耀才華,一問一答,變成了互問互答。從法國巴黎,講到英國倫敦;從歐羅巴洲,講到南美北美;從古希臘羅馬的藝術,講到現代的哲學思潮;天文地理,古今曆史,居裏夫人,愛因斯坦,教育救國,婦女解放……上下數千載,縱橫八萬裏,無所不談,無話不講。直談到席盡茶涼,深更半夜,主客還未盡興。開始,白蝴蝶在餐桌邊癡癡地瞅著莫小龍這個美男子,聽他酣暢的談吐,機智的言辭,淵博的議論。她怨他怎麼也不正眼瞧她一下,心想:你這個飄洋過海的留學生,瞧不起我這個山城姑娘?接著一想,又撅起嘴暗笑自己——你算什麼姑娘?一副“假小子”打扮。她想回閨房改換自己的裝束,又覺得太顯眼了。她隻得陪著勉強坐下去,不時拿一些天真可笑的問題打斷莫先生同父親的談話,企圖把美男子的注意力吸引到她的身上來。然而,多次努力,終歸失敗。莫小龍偶爾偏過頭,毫不經意地朝她這個“小兄弟”瞥一眼,簡單地用一兩句話回答她那可笑的問題,便繼續同“主考官”講天說地去了。他似乎急於要得到嘉陵女學那個僅有的招聘教席的“飯碗”。
第二天早晨,白蝴蝶起床梳洗過後,一見到父親,便說:
“爸爸,昨晚您跟那個‘小洋鬼子’談得那麼晚,您倒是想聘用他麼?”
劍虹先生連連點頭笑道:
“嘿嘿,莫夔先生就要來嘉陵女學給你們教課啦!什麼‘小洋鬼子’?今後你要懂禮貌,叫‘莫老師’……”
嘉陵女學舉行了隆重的開學典禮。重慶國民黨黨部和軍政要人及社會名流都來參加了,並贈送錦旗、書籍、教學用品等禮物以誌賀。那些或支持,或反對女學的新派人物和封建遺老,與其說是來湊熱鬧,不如說是來看姑娘,一飽眼福!那是從整個山城的繡樓閨閣、深宅大院裏花裏挑花,馬群裏選馬——從數千佳麗中挑選出來的才貌雙全的姑娘嗬!
第二天,一百名女學生,分兩個班級兩間教室,開始上第一堂課。理了發,刮了臉,仍然西裝革履結著領帶的莫夔先生,手裏捧著教鞭教案和學生名冊,氣宇不凡地走進了甲班女生的教室。走上講台,按新學堂的規矩,學生代表喊過“起立”,“敬禮”,他威嚴地點點頭。等女學生們齊刷刷地坐下,他便翻開花名冊,按名冊逐個點名了。每叫一個名字,女學生應聲從座位上站立起來。有的羞羞答答,有的滿臉維紅,也有少數人大大方方地微笑著。
莫老師每叫一個名字,便抬起頭來,用敏銳而執著的目光,久久盯視著那個正在忸怩作態的女學生。他那認真而過細的神態,使多數女學生不敢正視他那英俊的臉龐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用雕塑家一般挑剔的目光,反複審視著姑娘們的臉;他具有攝影師一般的耐心,仿佛要把少女的整個形象,攝進他的腦海。老師不叫“坐下”,學生不敢擅自落座,因而點名的時間拉得出乎意外地長。
“白蝴蝶!”
點名點到最後一個,莫老師鏗鏘有力的嗓音已落,台下卻沒人答應。學生們回頭張望,紛紛露出探詢而詫異的神色:誰能對新來的老師如此怠慢呢?
“白蝴蝶!”莫老師提高嗓音重複了一句,還是沒人答應。
教室裏竊竊私議開了:這個“白蝴蝶”何許人也?是啞巴,還是不怕冒犯老師,第一堂課就缺席了?女學生們嘰嘰喳喳,東張西望。嚴肅的課堂紀律被攪亂了。莫老師好看的小白臉氣紅了,扭歪了,捧在他手裏的“花名冊”在微微顫抖。為了維護“師道尊嚴”,把課堂的嘈雜聲壓下去,莫老師嗓門近乎嘶啞地大叫一聲:
“白——蝴——蝶——!”
“到!”如金鍾碰響,似珠落玉盤,從教室門外傳來一聲清脆悅耳的應答。
莫老師和所有女學生驚訝的目光,都一齊投向教室的門口。那張虛掩著的門被輕輕推開了,在門外的陽光下,站著一個儀態萬方的小姐。那小姐婀娜多姿,輕盈苗條,穿一身潔白灑金的縐綢秋旗袍。旗袍微微隆起的胸脯上,用耀眼的金線繡著一對翩翩欲飛的白蝴蝶。她的白手套、白絲光襪、乳白色的高跟皮鞋上,都有用金絲或金片鑲著的白蝴蝶。一頭豐厚的、爆布似的黑發,自然流暢地傾瀉在白而圓潤的肩膀和胸脯上。黑發下的耳輪之上,掛著一對純白的栩栩如生的琺琅質小蝴蝶。這副打扮,仿佛把幽深的夜幕和眩目的日華奇妙地交織在一起,使那少女的臉膛,被襯托得象出水荷花那麼鮮美、嫵媚,宛如聖潔的愛神維娜斯那麼美麗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