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一大早,顧仲達顧不上吃早飯,便帶著管家和兩名經管店鋪的帳房,由他自己駕駛那台草綠色吉普,徑直來到太古街日本人開設的太古銀行。他找到總經理伊藤先生,直來直去地提出要拍賣家產和店鋪之事。
“噢?貴府發生了什麼事?”伊藤先生驚得目瞪口呆,“你們家這麼快破產了?”
小福爾摩斯無言以對。他隻能吱吱唔唔地說:“……沒有。是,是我需要黃金……我決定拍賣……”
要不是昨晚上母親和小妹苦苦哀求,要不是他考慮到父親在“哈爾濱姑娘”手裏,隨時都有生命危險,他真不願來幹這種丟盡祖宗八輩子臉的極不光彩的事。唉,拍賣家產,去遷就一個土匪姑娘,日後還能做得起人,說得起話,稱得起小福爾摩斯嗎?他決不甘心就此趴下,一個大膽的將計就計、甕中捉鱉的計劃,在他燃燒著的胸膛裏悄悄滋生……
“唔,”伊藤的太古銀行,早就有吞並顧家那大溜豪華鋪麵的野心。狼要吃羊,卻故意裝出狼外婆的善心。伊藤抑製住內心的狂喜,裝得悲天憫人地說:
“顧公子……你需要黃金,可是……你能代替顧望北先生,做得了這麼大的主嗎?”
小福爾摩斯斬釘截鐵地說:
“所有需用的契約我都帶來了。”
“那好,那好,”太古銀行總經理立時點頭哈腰,他謙卑地一麵請顧公子到裏麵的小客廳小憩,一麵呼喚銀行有關職員,過來領顧公館的管家、帳房,去樓上各課室辦理轉賣手續。
小福爾摩斯獨自一人坐在小客廳的日本式榻榻米上,一會兒,兩個身穿和服的日本妙齡女子,獻上了煙茶。日本人喝茶,行茶道,很有一番講究。顧仲達目下正在進一步思考、完善他的“報複”計劃,既沒有欣賞異國少女歌喉的情趣,又無品味日本傳統茶道的閑心,天皇女兒們的自作多情,都成了“對牛彈琴”。直到從裏間一張日本式推拉門裏,相繼走出老少兩個男人,小福爾摩斯的神思,方從那惡毒的“報複”計劃中拉了回來。
“晤,仲達君,獨處枯坐,聞關關雎鴻,見窈窕淑女,竟毫不動心!嘻嘻,你老兄一定是碰到了什麼辣手之事吧!”
“你……野良先生……”顧仲達認出進來的是花旗銀行董事長,頗有才學的日人野良先生和他的秘書、華人莫先生,便不失禮貌地欠了欠身。
“滿洲羅棱斯”在榻榻米上坐下,試探地說:“仲達君,是不是因為你家父被‘哈爾濱姑娘’綁架,你正在發愁?
“嗯……噢……”顧仲達支吾著,不置可否。他驚異日本人野良怎麼會知道綁票之事,他更不願在這日本人麵前談論“贖票”的辦法。
“仲達君,”日本高級間諜裝得極為關切地說:“據我所知,能夠解救令尊的,哈爾濱隻有一人……”
“誰?”小福爾摩斯極為反感地瞅著野良先生。
“我的秘書莫先生……”“滿洲羅棱斯”平靜地說。
“我?……”在榻榻米上呆立著想心事的“莫先生”楊二虎大吃一驚,他不知道心狠手辣,死死控製著他的這個日本神秘人物,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他?”顧仲達也緊緊盯著楊二虎。
“莫先生是中國人,你的同胞。”“滿洲羅棱斯”品了口茶,侃侃而談,“莫先生對哈爾濱的黑社會了如指掌,他手下又有數百名日本浪人可供你調遣。仲達君,你若跟莫先生攜手合作,就一定能生擒‘哈爾濱姑娘,救出令尊顧望北先生……”
“不!我不需要日本人合作……”小福爾摩斯拍拍腿,滑下榻榻米,他心裏非常激動,有點憤怒。他接受的是美國現代教育,就整個民族而言,他打心眼裏瞧不起“小日本”;何況“哈爾濱姑娘”已有警告:也許父親真有收買日本浪人之意,魔女才綁架他。他顧仲達再要與日本人合作,那不是加快把父親推上斷頭台嗎?
“顧先生,你的決定不錯!”久未開言的楊二虎,一直為“哈爾濱姑娘”的命運擔憂。現在他已經完全清楚:那些暗中監視和控製他的所謂日本浪人,全都是受過特種訓練的日本間諜、特務。與其讓白蝴蝶落入這些異國殺人魔王之手,倒不如讓她重回老黑山寨……想到這裏,他建議說:
“顧先生,如果你覺得一個人對付哈爾濱姑娘勢單力孤,我建議你去找一個人……”
“……”小福爾摩斯鄙夷地站在那裏。
“找什麼人?”“滿洲羅棱斯”凶狠地瞪著不屈不羈的“階下之囚”。
“老黑山塞主——”楊二虎轉對顧仲達:“黑龍江最有實力的金廣先生……”“你是說金廣大盜?”“嗯!”“呸——!”小福爾摩斯朝“莫先生”狠狠唾了一口,拉開門,揚長而去……
這天中午時分,在中央大街與經緯路相交的最為繁華、熱鬧的十字街口,在過了警察崗哨不遠的遠東百貨商場門口,靠街沿人行道站著一個穿長袍寬袖的青年。這青年頭戴一頂寬邊麥秸草帽,帽簷壓得很低,將大半邊臉盤籠罩在直射的陽光的暗影裏。青年的腳前,擱著一口半新不舊的紅鬆木大木箱,箱口加鎖。在商場門口擁進擠出的紅男綠女的人流裏,誰也沒有去注意這個極普通的青年,誰也不能一眼看清楚這籠罩在陰影中的青年的臉龐。即使是碰撞到跟前的人,至多也隻會認為這是一個剛采辦了貨物,等待車子或家人來裝運貨物極尋常的采辦人。
其實這就是心急如焚,既等待著,“贖票”,又等待著“哈爾濱姑娘”前來“落網,的小福爾摩斯。為了父親的安全,不至使魔女看出破綻而送出一具父親的屍體,小福爾摩斯不得不百倍小心謹慎。他家產和店鋪的一半換成的金條,裝在這隻紮實的大木箱裏,如約按時由兩名家丁抬著送來了指定地點。家丁被他打發走了,留下他自己親自看守。他用重金聘請的十名武藝高強的助手,全都化了裝,荷槍實彈混雜在周圍的人群中。他們在十字街頭,不遠不近地轉悠著,暗中監視和保護著滿箱“財寶”。一旦“哈爾濱姑娘”接近紅鬆木箱,小福爾摩斯以甩草帽為號,他的十名助手能在一瞬間猛撲過來,把送上門的女賊抓住。但是,他們不能老在近處的地方呆著,或者眼睛老是盯著那頂草帽。那樣就“此地無銀三百兩”,把計謀公開告訴了敵人——因為肯定“哈爾濱姑娘”的耳目,也一直幽靈般地在附近徘徊小福爾摩斯想到“哈爾濱姑娘”的耳目就在附近,甚至“哈爾濱姑娘”就混雜在這囂鬧的芸芸眾生之中,或者匿隱在附近的某一棟高樓,抑或地下室裏,他的渾身便毛發聳立,極不自在,自己暗設圈套在計算“哈爾濱姑娘”,難道神出鬼沒、詭計多端的“哈爾濱姑娘”,不正同樣在計算自己嗎?沒有絕對安全的把握,她會輕易出來“贖票”嗎?想到父親的生殺大權還操在那“姑奶奶”手裏,他就渾身寒戰,差點要暈倒。他象置身於古羅馬的鬥獸場,他遇到的對手是一條凶猛不馴的野牛。他站在當午的烈日之下,度日如年。日影向他的身後緩緩移去,比蝸牛的爬行還要艱難——這是在進行一場意誌和體力的較量嗬……
十字街頭人流的高潮,隨著日輪的西墜而漸漸退去。已是秋後,不到下午六點鍾便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小福爾摩斯強打精神,不時看看腕子上的手表,不時又注視著大街上稀稀落落的南來北往的行人。他的大腦皮層,實在疲倦得麻木了。整整一個下午,他沒停止過分析、思索和等待。人多的時候,他想“哈爾濱姑娘”一定趁人流如潮順水摸魚來取木箱;人潮退落,他又想:狡猾的魔女一定會趁傍晚人少——連值勤的警察能吃飯去了的時刻無所顧忌地下手。
霓紅燈將十字街頭照得五光十色,虛幻迷離。六點鍾一過,尼古拉大教堂傳來一陣陣晚禱的鍾聲,宣告這個東方國際都會的夜市、夜生活開始了。一度冷落的街頭,陡然象錢塘江水漲潮——比白天的大潮高出幾倍的人潮,從四麵八方的街筒子湧來。各種國籍、各種膚色、各種職業的男男女女,似乎傾城而出,最為醒目和撩人的,是搽著口紅,染紅指甲,打扮得千奇百怪而又總是妖豔風騷、做著古老的皮肉生意的高麗、日本、白俄和當地女人。小福爾摩斯被這些女人弄得眼花繚亂。約定的時間已過,他真想叫來助手抬著木箱一走了之。然而,為了父親能夠生還,他懷著希望焦急地等著。
一陣得得的馬蹄聲,自南而北響了過來。十字街頭的人流車流一陣騷動:各種車輛不停地鳴響著喇叭,囂嚷的人流擠向街的兩邊,好象伊麗莎白女王出巡的倫敦街頭,人們驚詫地“迎候”那非凡的馬隊的到來。十匹高頭大馬馳騁過來了,街兩邊的人潮象湧動的狂濤,哄笑著,呼叫著爭看那騎在十匹高頭大馬上的十名美豔絕倫、光彩奪目的姑娘。小福爾摩斯猛然發現,那十個姑娘都穿著一色的白袍白裙,戴著雪白的手套,似乎還能隱約看到手套的每一個指關節上,有一個閃爍銀線的白蝴!
啊!“哈爾濱姑娘”!原來“哈爾濱姑娘”不是一個而是十個!
小福爾摩斯的全部神經繃緊了,心髒停止跳動了,他目見十個“哈爾濱姑娘”朝他這方奔馳過來,他正欲采取什麼行動,驀地,一輛黑色伏爾加大轎車,因為躲讓馬隊而緊急煞車,嗤溜一聲“煞”到了他腳前那口大木箱下的街邊。同一時候,他被人流推湧著離開了大木箱,頭上的草帽被擠落了。草帽掉到別人的頭頂,被那人厭惡地拋甩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