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昏昏,夜茫茫。穿過荒郊一片林帶,奔過一片宿鳥驚飛的草甸子,前麵來到大塊未收割的高粱地裏。一路咯達咯達的單調的馬啼聲,象重錘敲擊在“哈爾濱姑娘”的心胸上。她從失去戀人的痛楚與森木中慢慢複蘇,知道自己終於脫險了。當時長春尚在東北軍手中,“迷宮”的特務頭子發現“籠中鳥”飛了,多少有些顧忌,不敢派出大隊人馬去追趕。黎明前,白蝴蝶把身上那套日本放映員的“黃狗皮”脫下甩在高粱地裏。她穿著一套在囚房裏滿洲姑娘常穿的衣裙,趁著黎明時的第一抹曙色,策馬朝山巒起伏的白樺林子馳去。
白樺林子當中有條窄窄的山道,荒僻不見人煙。白蝴蝶散馬由韁猛跑了三個多鍾頭,跑得人困馬乏,才在一片草坡上停下來,她找了處水窪飲過馬,讓馬去吃草,她自己喝了兒捧水,倒在一棵樹蔭下美美地睡了一覺。
接連兩天,她都晝伏夜行。大路上,往北滿方向撤退的軍隊、難民越來越多。難民的牛馬騾車和軍隊的汽車、裝甲車,在平原上卷起一條不見頭尾的“黃龍”。從後麵不斷有扶老攜幼、哭聲震天的難民,帶來日本鬼子大屠殺,製造血腥慘案的消息。沿途的村屯,不少村民棄家而逃,沒走的緊閉門窗,地裏的秋莊稼也無心去收了。白蝴蝶可以讓馬啃路邊的高粱、包穀、草料,但她自己很難找到能吃一頓摸饃的地方。難民隊伍中混雜有日本特務機關雇傭的高麗、南滿漢奸特務,為了避開特務跟蹤,她繞道而行,在一處地方不敢久留。餓急了嚼一把生高粱,啃一個生包穀。到了第三天頭上,已俄得頭昏眼花,口吐黃水,難以忍受。在一條小河裏洗了臉,喝了幾口水,牽著馬走進河邊村屯裏覓吃的。村屯裏駐守著張少帥的東北邊防軍,一位熱情豪俠的少校軍官陸雲鵬留住她,用好酒好菜款待。陸雲鵬三十七八歲年紀,是位血氣方剛的愛國軍人。喝酒聊天中,他談到“九·一八”事變的真象,談到遠在北平休養的司令長官張學良將軍,談到南京政府的“攘外必先安內”的“絕對不抵抗”政策一他頓足捶胸地說道:
“南京方麵命令我們:‘把槍架起來,把倉庫鎖起來,一律點交日軍’!奶奶的,保衛東三省的大好山河,隻能靠東北民眾了!”
“不!”白蝴蝶情不自禁地大聲說,“還有‘哈爾濱姑娘’的女兵!”
“噢?”陸雲鵬重新打量著英姿勃勃的姑娘,“你認識那個大名鼎鼎的‘哈爾濱姑娘,?”
“認識,”白蝴蝶狡黠地一笑,“我正是去投奔她的。”
“請問小姐貴姓?”
“姓白。”
“啊!白小姐,認識你非常高興,”陸少校慷慨激昂地說,“抗日守土,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這個團已經違抗上命,不抗日沒有退路了。希望白小姐見到‘哈爾濱姑娘’,轉達我陸某願與合作抗日之意!”
“一定,一定……”
第二天,白蝴蝶找陸雲鵬要了一套軍官服,改換了裝束,辭別萍水相逢的少校軍官,繼續上路。臨走時,陸鵬雲又贈給她一筆銀元和哈大洋,作為一路上的盤纏。現在,她已是一個腰別手槍,身穿東北軍製服的青年軍官,再也用不著晝伏夜行。白天趕路,入夜投宿。專走僻靜的小路,專投荒村野店。她恨不得插翅飛回哈爾濱,先找太古銀行的伊藤和那些日本浪人報仇,再思長遠之計。行行複行行,又走了兩日,雖則一路平安,但終因路途不熟,繞道太遠,馬力又乏,僅走到拉林河上遊的山楂鎮,距哈爾濱還有一半路程。
這天當午,正在山楂鎮一家馬店裏歇腳打尖。飲過馬,上過草料,白蝴蝶坐在店堂裏自斟自欽喝悶酒,忽從門外走進來一對年輕男女。那男子一副東關農民打扮:頭戴破氈帽,身穿灰色對襟夾襖,滿臉煙塵,隻露出一雙骨碌碌的大眼睛,不象個道地農民,倒象個燒窯的小師傅。這小倆口在白蝴蝶鄰桌坐了下來,要了酒菜,隻顧狼吞虎咽急吃急喝。“燒窯師傅”背臉而坐,被花頭帕裹著張俊臉的小媳婦,側身坐在白蝴蝶旁邊。白蝴蝶瞟了一眼,哎,那俊臉蛋好生麵熟!小媳婦覺察出鄰桌不正經的“老總”在凱覦她,把臉掉了過去。白蝴蝶伸手,拍拍小媳婦的肩膀,想把俊臉蛋的身子扳過來。卻不料“燒窯師傅”反手一個“霹靂陰雷掌”,帶著一線涼風朝白蝴蝶胳膊砍來。白蝴蝶順勢蹲身離坐,一個“沉魚落雁”輕輕避過。沒想“燒窯師傅”更加火了,一腳將條凳踢開,腰帶一勒,大打出手。同一時候,那小媳婦也摘下頭帕一甩,象揮舞著一條噴吐毒焰的花蛇跳了過來。幸而馬店裏沒有旁的客人,場地也還寬闊,白蝴蝶以一擋二,雖然並不認真鬥打,但要躲過“燒窯師傅”魯莽浮躁的拳腳,還要避免“花蛇”的糾纏,她也得騰、撲、跌、滾,鬧得馬店裏雞飛狗跳,嚇得老板、老板娘目瞪口呆。其實“小媳婦”的“花蛇”一出手,她就認出喬裝打扮的小妞,是她在老黑山後營的隨身丫頭、一同下山的五十名女兵中的一個,小名就叫“花妞”。可那用鍋墨把臉捺得似黑李逵的“燒窯師傅”,又是誰呢?她要讓他水落石出,原形畢露……
白蝴蝶稍一上勁,一連幾個進招,趁“燒窯師傅”忙於招架的時候,她一個“老鷹刁雞”,把“燒窯師傅”的破氈帽摘掉了。從“燒窯師傅”的腦頂,飛散開一條又黑又粗的長辮子。“燒窯師傅”惱羞成怒,急切間用雙手去護腦頂,卻被白蝴蝶偷空兒一個“猛虎洗臉”——就用“燒窯師傅”的破氈帽把“燒窯師傅”的滿臉鍋墨擦去了十之八九。
“秋蟬!”白蝴蝶站住腳輕輕叫了一聲,似乎並不感意外。
裝扮成“燒窯師傅”的秋蟬,打鬥間自顧不暇,並未端詳“老總”的臉相。聞聽一聲如此熟悉親切的呼喚,猛一怔,收住拳腳,愣愣地瞅著年輕“老總”的臉,嘴一張——
“夫一”。
白蝴蝶立即示意:
“胡叫啥子?”
秋蟬改口叫了聲:
“大……大哥!”一頭撲到白蝴蝶懷裏,傷情傷意地大哭起來。
付了帳,走出馬店。白蝴蝶騎在那匹高頭大馬上,而秋蟬和花妞,僅有一頭瘦骨嶙嶙的老毛驢。花妞仍坐瘦毛驢,秋蟬牽著韁繩,一前一後走出山楂鎮。來到鎮外小路上,白蝴蝶一弓腰把秋蟬提到馬背上坐下,任驢馬信步緩行,她們在馬背上敘談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