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海關,金廣大盜受“野狼”之命爬上列車。車廂裏相當擁擠。從頭節車廂直找到最末一節車廂,才找到大概剛下了幾個人的空座位。在哈爾濱走得匆忙,抽慣大煙的他,既未帶煙土,甚至連旱煙香煙也沒顧得帶上。坐上位子以後,煙癮發作,他伏在茶幾上雲裏霧裏睡著了。在“滿洲國”的新京皇宮,黃袍加身,美女環繞——他做開了飛黃騰達的“升官夢”。天亮時,他被一縷縷高級香煙的煙霧熏醒,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從模糊不清,恍惚迷離的鏡麵上,發覺坐在對麵的老太婆在暗中注視著他……
現在,他和她對視著——就象兩條昂著大脖頂的發怒的眼境蛇,在比試著耐力、凶狠和各自的意誌!
“噫,這老太婆怎麼長一雙如此年輕美麗的眼睛?這雙眼睛為什麼又是那樣熟悉呢?!”金廣大盜瞅著瞅著,不勝震驚!“這不是白蝴蝶的魂附在老太婆身上嗎?”
眼睛,一個人的眼睛——靈魂的窗口,縱使是能改變形骸的魔術師,也是不能改變一雙眼睛的神韻的!
金廣大盜垂下頭——他失敗了。在山海關,車裏車外搜遍了,連廁所、天棚都沒放過,也沒有發現這雙眼睛。在山海關他找到這個座位時,對坐也是空著,她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呢?從空中飛過關的嗎?鬼魂和迷信騷擾著他!他已經不是在老黑山,甚至也不是在有日本人作依靠的東北土地上。他赫赫有名的金廣大盜,一旦離開了匪巢,一旦失去他的四十八寨,就象蛟離大海,虎落平陽,變得做賊心虛。縱有渾身武藝,也不敢貿然行事。他甚至有幾分擔心:這次混進關來,即使“哈爾濱姑娘”就在眼前,他能否綁架她回去?
“野狼”許諾給他的最高軍事長官和黑吉兩省省長,能否得到?……
“嗚——嗚——”
火車發出尖銳的呼嘯,車廂劇烈地搖晃著,慢慢減速滑行。
天津站到了。車廂裏一陣騷動,旅客紛紛下車。車窗的玻璃已經推上去了,“老太婆”探出頭瞅著並行的軌道上一列標明“北平——浦口”的列車。那列過路車也在上下旅客,月台上熙熙攘攘地擠滿了人。預備發車的站鈴鐺啷鐺啷響了。突然,頂著頭帕的“老太婆”站起身,提著藍布包袱,急忙擠下車去,橫過月台,登上了那列駛往南京的噴吐蒸汽得發的列車。金廣大盜愣住了。“老太婆”把煙卷都忘在茶幾上,她的慌亂和突然換車,暴露了她就是喬裝打扮妄圖甩脫追蹤的白蝴蝶!他不再猶豫,順手抓了煙卷揣在口袋裏,便擠下車,奔過月台,也跳上了那列隆隆向南開去的列車。
奔馳飛駛的列車上,擁擠、嘈雜、囂亂。有來自東北的流亡學生,有去南京請願的愛國誌士,還有在熱河戰場上退下來的缺腿少胳膊的傷兵。人們摩拳擦掌地談論著抗日救國;義憤填膺地抨擊著蔣介石的不抵抗政策;北平學生慷慨陳詞,控訴“三·三一”抬棺遊行遭到軍警的血腥鎮壓;東北軍人和學生們的流亡歌曲,催人淚下: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離別了我的家鄉……流浪,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哪年哪月才能夠收回我那無盡的寶藏?
人們流淚了,心碎了!白蝴蝶在激動的車廂和憤怒的人群裏,覺得更加安全!更加膽壯!她不怕金廣大盜的追捕,一定要把“臘狼——MB”情報送達南京最高當局……
列車將要到達南京長江對岸的浦口,白蝴蝶走進衛生間,改換裝束——還原了她年輕俊美姑娘的本來麵目。然而,就在她著意打扮自己的時候,獵犬——金廣大盜早已守候在門外。在人多勢眾的車廂裏他不敢動手,現在即將到達終點站了,他想趁旅客擁擠下車的混亂之機,逮住“哈爾濱姑娘”。他倚在衛生間門外,狠狠抽著“老太婆”遺忘的那盒煙卷,思謀一個萬全之策。列車“嗚——嗚——”呼叫著減速,將要進站。衛生間門開處,手挽時髦的皮革提包,一副摩登女郎打扮的白蝴蝶走了出來。金廣猛一把揪住她的手腕,叫道:
“夫人,你怎麼不辭而別了!快快跟我回家去吧!”
白蝴蝶開始一怔,接著飛起一腿,手腕一甩,擺脫了金廣的糾纏。這時,車廂裏的乘客,提著大大小小的行李都往過道擁來。路被堵死了,要打打不開。白蝴蝶隻得當眾揭露金廣道:
“同胞們,這家夥是日本走狗、漢好……”
列車緩緩進站了。被堵住而又急於下車過渡的乘客騷動了,吼叫了:
“把日本走狗摔下去!”
“把漢奸綁起來扔進長江!”
眾怒難犯。金廣大盜把那半截煙蒂猛一甩,撲上去攔腰緊緊抱住“哈爾濱姑娘”,委屈地申訴說:
“夫人,我的好蝴蝶,在家裏我得罪了你不應該,可你不能誣我是走狗、漢奸呀!夫妻吵吵是常事,快快跟我回家吧,孩子……”
這時,車已停住,車門打開了。人們誤認為這一男一女在鬧家庭糾紛,於是不耐煩了,把她和金廣擠出車門,擠下了月台。金廣還是死死抱住她。她正想大打出手,擺脫金廣,卻不料金廣突然兩手一鬆,噗地一聲向地上倒去,好象樹樁一樣倒了。白蝴蝶看了一眼,心中明白:原來是她故意留在天津站車座茶幾上的那包煙卷裏,其中有兩支防身的麻醉煙。看來金廣剛抽下去的麻醉煙發生作用了。她朝他輕蔑地唾了一口,急匆匆隨著人流朝過江輪渡奔去……
白蝴蝶來到六朝名勝——古都金陵,一踏上江南岸的土地,她心裏便湧起一團由衷的喜悅與欣慰。沿中山路朝石頭城內走去,但見大街上還是那麼繁華熱鬧,五光十彩。黃包車上乘坐的夫人小姐,照樣塗抹口紅,薄施脂粉,一身珠光寶氣。手牽毛絨絨的獅子狗的“洋人”,照樣在林蔭道上蹓躂。倘若不是在街頭偶然遇到一群群衣冠不整,落魄潦倒的流亡青年,哪裏會想到大軍壓境,困難當頭的嚴重局勢,哪裏會看到硝煙彌漫,血肉橫飛的戰爭陰影呢?童稚少年,有個暑假,在下海教書的父親帶著她和燕燕姐來南京,謁見過中山先生的陵園,遊曆過莫愁湖、玄武湖,還到過太平天國的忠王府,秦淮河畔的烏衣巷。孩時的記憶,給她添了層淡淡的哀愁……想到自己這次來金陵古都的使命,想到那份可怕的“臘狼——MB”軍事情報,想到關內大好的河山、京城和寧靜的生活,就要被野蠻凶狂的侵略者破壞、踐踏,億萬兄弟同胞就要象關外的鄉親一樣流血,死去,……她的心又一陣陣緊縮起來!決不能耽擱一分一秒!她似乎覺得整個國家的安危都係在她一人身上,都係在那“臘狼——MB”計劃上邊,她決定先不去找落腳的旅社,而首先去總統府求見蔣委員長……
國民政府總統府設在忠王府旁邊,稍稍問路,她便找到了這個警衛森嚴的大門樓。她一手挽住提包,一手整了整在車下被弄皺的衣服,不慌不忙朝總統府的高大門樓走來。門樓兩邊,各站了一名穿黃軍裝的衛士,右肩上背一支長槍,目光炯炯,十分威嚴。
“站住!”
白蝴蝶快要走進門樓,已經能夠看見門樓裏中山先生手書的“天下為公”四個大字,突然一名衛士大喝一聲,肩上的槍橫端在手裏,迎上來攔住她問道:“幹什麼的?”“我要晉見蔣委員長!”
“見委員長?”衛兵冷冷地打量著她,擺了擺手裏的槍,“有公函嗎?”
“沒有。”白蝴蝶瞅著年輕的衛兵,心裏好笑地想:憑你這“吹火筒”,能嚇得倒在萬馬軍中也敢衝敢闖的“哈爾濱姑娘”嗎?
“有身份證?”衛兵伸出一隻手。
“也沒有。”
“噢一”衛兵警覺了,嗓音也提高了七八度,“你從哪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