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金陵報國無門(1 / 3)

午夜,黑暗籠罩著渤海灣畔的山海關。古老關隘的城樓翹角、飛簷,久經風霜而仍然傲然挺立的長城,全都默默無言地忍受著民族的恥辱,積蓄著對侵略者的仇恨!

一列自哈爾濱開來的快車,在關外的站台上遭受日本侵略者的搜查,被強行耽誤了三個多鍾頭。

載著“野狼”、金廣大盜、伊藤和龜鬆等人的專機,在山海關外的機場一降落,便有嗡嗡發動了引擎的吉普車、日本憲兵和路警的摩托車隊在等候。“野狼”一看表,沒跟來迎接的任何官員作禮節性交談,鑽進吉普,手一揮,吉普車在前,摩托車隊殿後,便風忙火急朝火車站馳去。這時,那列自東而西的快車剛好“嗚嗚嗚”長鳴著汽笛,轟隆隆地動山搖地攆了上來。車頭噴射出來的強大蒸氣,灌進吉普車裏,急得象掉進湯鍋裏的耗子的“滿洲羅棱斯”,隻顧一迭連聲地催促著司機喊:

“快!快!誤了事小心我斃了你!”

列車進站了兩三分鍾,“野狼”的吉普和摩托車隊才衝到站門口。

“封鎖站口!蚊子都不能放走一隻!”日本特務機關長聲嘶力竭向駐關憲兵官佐發出命令。而他自己率領金廣大盜和伊藤、龜鬆等人,小跑著橫過月台,來到車頭的第一節車廂。他命令乘警關掉所有車門車窗,跟金廣大盜一前一後,逐人逐座,一節一節車廂進行搜索。第一遍“梳篦”式的搜查過去了,根本沒有發現“哈爾濱姑娘”的蹤影。金廣大盜不勝驚訝!他明明看到“壓寨夫人”上了這趟列車,難道她會不進關在中途下車嗎?絕對不可能!他在老營未下山時,就曾經請攝影師偷拍過白蝴蝶的照片,分送四十八寨的心腹嘍囉。“壓寨夫人”隻要在大東北的土地上,她走到哪裏,都有他端木金廣的人監視,通風報訊,都仍然在他“如來佛”的手掌之中。要不是為了與日本人“合作”,礙著“滿洲羅棱斯”的親信楊二虎,他早在哈爾濱就把白蝴蝶弄到西西利亞飯店的“皇宮”幽禁起來了。唉,在哈爾濱看她上車,明明知道她要“開溜”,為了一個吞不掉咬不爛的楊二虎,他竟一忍再忍讓“壓寨夫人”走掉了。

“野狼”今晚突然召見,他猛然驚悟。這是他第一次跟決定滿洲命運的日本特務機關長直接“合作”,決不能使剛剛開始的“高級合作”流產。他知道白蝴蝶善於化裝,詭計多端。他又建議“野狼”從車尾至車頭,來了個倒“梳蓖”,這次連行李架、座位底下、列車員休息室和廁所、夥房都沒有放過,仍然一無所獲。

“野狼”惱怒地走下列車,月台上所有下車旅客全都一字兒排列在那兒,等待搜查。金廣大盜又一個一個仔細審視過,還是沒有。接著搜索車站內外,山海關的小鎮,乃至通往孟薑女廟和海灘的隘口、要道,全都是白費力氣。老謀深算而又疑神疑鬼的“野狼”,望著海灣想:難道她飄海過關?或者,她在奉天就改乘去大連的火車,打算走海路,經塘沽或青島進入中國內地?“野狼”懊喪不已,命金廣大盜改換裝束,隨列車進關,去塘沽、青島口岸“守株待兔”;而他帶領伊藤、龜鬆等人直飛大連。臨走前,他以關東特務機關長名義,簽發了一道密令,由山海關守備司令部通電所有沿海港口,嚴加盤查,緝拿楊二虎和白蝴蝶兩名重要逃犯……

其實白蝴蝶隻身一人,在列車駛到距山海關車站不到十公裏的一個漁村時,便神不知鬼不覺下車了。她裝扮成一名在關內關外專幹“走私”的客商,在漁村花重金雇得一條走私船。當山海關車站大肆搜捕“哈爾濱姑娘”的時侯,她卻在月黑風高的洋麵上,安然飄到了秦皇島。棄船登岸,她又一次改換裝束,變成個麵目全非的老太婆,頭帕半遮著隱隱露出一綹白發和眼角皺紋的臉,手挽北方老太婆出遠門看女兒時攜帶的鼓鼓囊囊的藍印花包袱,一步三顛地來到秦皇島火車站。碰巧有南去的列車——她剛好又搭上在山海關耽擱三個多鍾頭,從哈爾濱開來的那輛列車。她在最後一節車廂找到個臨窗的空位坐下,把藍印花包袱揣在懷裏,深深地吐了口氣。她側轉臉,透過窗玻璃,眺望著黑沉沉的原野。在水天一線處,有一道藍幽幽的磷光,那就是變得越來越模糊的海洋……

白蝴蝶的胸際,有火海一般洶湧的波濤在滾動!在怒卷!在哀號!啊!告別了關外囚徒般屈辱、畸形而瘋狂的生活,告別了東北破碎的山河,告別了老黑山親愛的眾姊妹,告別了在日偽“野狼”、禽獸、魔鬼、屠夫宰割蹂躪下呻吟的苦同胞……告別了,一切都告別了。告別了一場噩夢;告別了仇恨的刀劍,嗜殺的血腥;告別了一個被扭曲的女人被扭曲的愛與恨……她想起自己七八年前,還是生活在內地山城的一個多麼淳樸、天真,充滿浪漫理想的可愛少女嗬!想不到遠在數千裏外的老黑山匪首,竟派遣楊二虎——這個她又愛又恨,畢竟愛多於恨的男人綁架了她——在記憶的一段空白和黑沉沉混沌中,她離開了滿眼青綠的霧重慶,離開了終日象金蛇跳蕩著波光,激蕩著船夫號子的嘉陵江,離開了白公廬的老父親!從此,她在一個魔鬼的世界裏,變成了凶狠的“壓寨夫人”,複仇的“哈爾濱姑娘”,反抗的“女寨主”……七八年來,她都幹過一些什麼轟轟烈烈的事啊!她仇恨過那些無恥的男人,拯救過最卑賤的妓女。她暗殺、綁架過“老毛子”、“小猴子”和那些不仁不義的日偽魔鬼、走狗!她伸張正義,除惡務盡,而又敵我難辨,鋌而走險,近於草寇!……

值得慶幸的是,這一切都過去了,都隨著山海關和關外的罪惡與苦難生活的告別,而被遠遠地甩到了身後!潔身而來,潔身而去吧!她眺望著車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就跟七八年前來時一樣黑暗而混沌,空濛而不可尋——她的眼窩窩裏,積滿了熱辣辣的酸澀淚水!啊!讓過去的七八年死去吧!讓“哈爾濱姑娘”和綠林草寇式的反抗、暴戾統統死去吧!她向往新生!向往單純的少女時代,向往回到和平、寧靜的霧重慶和老父親的身邊!父親是否還健在呢?還有姐姐——她應當早從美國留學歸來了!她多麼希望象南歸的鴻雁,一展翅立即飛回父親和姐姐的身邊啊!然而,“臘狼——MB”!想到那可怕的“臘狼——MB”軍事情報,想到日本侵略者的獸蹄就要從內蒙,從東北,似洪水猛獸衝過萬裏長城,衝過黃河長江,就要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國土上泛濫,四萬萬五千萬同胞就要象關東老鄉們一樣國破家亡,淪為乞丐、餓礙、流浪者和亡國奴,她的心裏一陣陣刺痛,牙齒咬破了下唇,手把那藍布包袱攥得鐵緊!啊啊!大廈將傾,國將不國,何以為家?不能就這樣回重慶,不能!不能隻圖一時的親人團聚,置國運的衰敗於不顧嗬!要先去南京,要把“臘狼——MB”重要情報,遞交給南京的政府!一定要親手交給蔣委員長,讓他好好對付日本鬼子的“臘狼——MB”行動,免除四萬萬五千萬同胞麵臨的一場新的災難……

白蝴蝶作出了在天津下車,改道津浦路去南京的決定後,心情頓覺輕鬆起來。她長長地噓了口氣,擦擦潮潤的眼窩,眼眸露出了多年未有過的明媚光彩!

緊張謀劃,通宵乘車,使白蝴蝶太疲倦了。她從藍印花包袱裏,掏出一盒煙卷,抽出一支叼在嘴裏,劃火點燃,象北方老太婆那樣貪婪地抽起煙來。一縷縷芬芳醇和的淡藍色煙霧,在她的眼前飄浮著,變幻著。車廂內的燈光和車窗外漸次露出一線曙色的天空,撲朔迷離地映在窗玻璃上。這樣,窗玻璃就成了一麵鏡子。鏡麵蒙了層淡淡的水汽,白蝴蝶忽然隱隱約約在玻璃窗上看到一張凶惡的臉!那是她神思恍惚而幻覺出來的跟蹤她的魔鬼嗎?戴著一頂寬邊破氈帽的鬼臉,模模糊糊很不清楚。她伸手揩了揩帶水汽的玻璃,那巴掌大一塊光亮的地方,清晰地顯出一雙眼睛。她大吃一驚:那是雙貪婪凶暴的眼睛!一點沒錯,那是金廣大盜的眼睛,那雙睡眼惺鬆的眼睛,被她噴吐出來的煙霧嗆得半睜半閉。模糊的身影在整個窗玻璃上晃動,打哈欠,伸懶腰。被破氈帽半遮半掩的橫肉臉,以及晃動的上半身,象電影畫麵上的特寫鏡頭,從那光亮的小塊玻璃上,緩緩地清楚地移過。白蝴蝶很快識破了經過老黑山“化裝魔術師”精心裝扮過的臉——識破了金廣大盜的本來麵目……

她心裏頓時回憶到:在秦皇島站上車時,她匆匆忙忙隻顧找個空座位坐下,並沒有注意埋頭枕腕睡在茶幾上的“破氈帽”。她隻估計“野狼”和他的特務、走狗,在山海關撲了空,也許就會轉移目標,去別的地方搜查,沒想到竟會派遣金廣大盜這個惡魔,跟蹤到關內來了。鏡麵上的那雙眼睛,骨碌碌似乎注意了她,盯視著她……幸而這時候東方天際已經大亮,一輪鮮紅的太陽,從藍色的海麵蹦跳出來,“鏡麵”不複存在了,那喬裝打扮過的魔影消失了。而同一時候,朝陽的炫目的金箭,刺痛著眼睛,使白蝴蝶無法再佯裝側臉張望窗外的景色。她無所畏懼地回過頭,怡然自得地正視著坐在對麵的“破氈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