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鬆寧搖頭。
被他們羞辱了?趙天生又問。
黃鬆寧這次不搖頭,也不點頭,卻抬起頭來,問了一句,你是不是打心眼裏就瞧不起我?
趙天生神色一凜,怎麼說這樣的話?
黃鬆寧擺擺手,其實也沒什麼,連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這兒,他媽的有問題。
黃鬆寧以四十歲的高齡,總算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所在,趙天生深感欣慰。
接下來,他就要處理盧海芽的問題。
其實他本可以不管,也不必管。前丈母娘風風火火地談戀愛,就讓她談好了,吵架,賭氣,分分合合,都是戀愛的必經過程,憑什麼因為前丈母娘不年輕了,就失去了這個權利?
但他不敢不管。不管,從此見女兒就真的跟見美國總統一樣了。
可是,他的管法和盧海芽的主張有些不一樣,他不敢告訴盧海芽,他並不打算把老頭從前丈母娘家裏趕出來,而是要鼓勵老頭和前丈母娘繼續好下去,直到有情人終成眷屬。
有什麼不可以呢?趙天生覺得完全可以。
但是他撲了一個空。這天他來到前丈母娘家,敲門,卻沒有人應門。等了許久,他才確定,何叔已經從這個屋裏搬走了。
再厚臉皮的人,也不會在主人都拂袖而去之後還要繼續留下來,盧海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是讓人無語。
趙天生轉身就去了盧海芽家,今天不是周末,盧海芽不在家,但前丈母娘是在的。
趙天生隻想來通知前丈母娘,別在這兒矯情了,你對象已經跑啦!
當然,話不能說得這麼可惡,於是趙天生說,媽,海芽托我的事,我辦不到,你替我轉告她一聲。
前丈母娘瞪起眼來,她托你辦什麼事?
趙天生說,嗯……那個……你的事。
我的什麼事?前丈母娘抬起驕傲的下巴。
趙天生說,她讓我去你家趕走何叔,我做不到。
前丈母娘臉色一凜,我就知道這死丫頭幹不出什麼好事來!我的事她憑什麼管?
趙天生和顏悅色地說,不過現在你們娘兒倆也不用為這事煩心了,因為何叔已經搬走了。
丈母娘臉上一震,努力想在前女婿麵前掩飾自己的失望,什麼時候搬走的?
他搬走沒通知你?趙天生故作驚訝。
前丈母娘說,我……手機一直關著。
媽,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趙天生說,在我這個外人看來,何叔都挺好的一個人,你怎麼能這麼對待人家?
我……我怎麼對待了?前丈母娘還沒從對象從她家逃走這件事的震驚中走出來,反應遲鈍。
趙天生說,誰都看得出來,你倆條件合適,彼此談得來,互相滿意。不就是吵了小架嗎?也值得你離家出走一周,這給人家何叔什麼信號?人家會認為自己有多被人嫌惡?
說到底,你們還不是夫妻,彼此關係沒有那麼牢靠,就不要可著勁兒作了,彼此給對方一個台階下不好嗎?
你憑什麼教訓我?我的事不要你管!前丈母娘終於清醒過來,吼了一嗓子。
趙天生攤手,好,我就是來告訴你們一聲這事兒,並順便發表一點感想,你不愛聽,我不說就是了。
他站起來,打算告辭,邊往門外走邊說,不過倒是可惜了,真的,我和海芽雖然離了婚,但是希望你有一個好歸宿,這是我的真心話,當然,你也可以當廢話聽。
前丈母娘揮手,趕緊走,別廢話!
趙天生繼續歎氣,何叔真挺好一個人。我要是你,就天天上人民公園晨練去,人家天天在那打太極拳,不好意思打招呼,多打幾個照麵也行啊!
快滾快滾!前丈母娘徹底惱羞成怒,看趙天生走出樓道,她又追著在後麵喊一句,你真當我是賣不出去的老黃瓜呢!小兔崽子!
趙天生有一個可怕的猜測,黃鬆寧可能抑鬱了。
自從上海回來後,他不愛出去娛樂了,也不愛說話了。對所有人都板著臉,做青麵燎牙狀。更多的時候是在辦公室對著電腦,啪啪地按著鼠標,網頁打開無數個卻並不關掉,拖得CPU嗚嗚叫。
趙天生很是擔憂,想盡辦法逗他說話。
但他知道沒有用,黃鬆寧沉浸在深深的自我否定中,不下一劑猛藥,是解救不回來的。
但是黃鬆寧拒絕與他交流,問他任何事,都隻揀最簡單的字來回答。有時候還嫌趙天生哆嗦,多說幾句,他一支筆向他砸過去,說,滾。
公司的業務也越來越沒有生機,已經很久沒有接到像樣的訂單了。這對有抑鬱征兆的黃鬆寧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趙天生陷入了深深的憂鬱中,隻能把精力發泄在那個半成品殺魚機上。
殺魚機毫無進展,趙天生每次看著圖紙都越看越悲觀,這天一咬牙就衝進倉庫,把殺魚機拖出來,劈劈啪啪地拆卸起來。
然後看著一地的鐵片零件,他像個傻子般,嘿嘿地樂了。
這天在公司,照例看著黃鬆寧那張死人臉,看得火大,於是趙天生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衝到黃鬆寧麵前,說,跟我走!
黃鬆寧斜著眼皮翻他一眼,板著臉不作聲。
趙天生不由分說,從抽屜裏取出車鑰匙,然後硬將黃鬆寧從椅子上拖起來,往門外扯。
黃鬆寧一路鬼叫,放開,你有病是吧,快放開!
二十分鍾後,黃鬆寧被趙天生硬拽到了廠區倉庫,兩個男人站在那台殺魚機麵前,磨刀霍霍。
趙天生說,這台機器,我現在做不下去了,但發現了它的另一個好處。每當我心裏不痛快時,就把它拆了再裝一遍,拆著拆著,裝著裝著,心裏那些煩事兒就飛走了。
他對黃鬆寧說,你試試。
黃鬆寧輕蔑地說,神經病。
轉身欲走,卻被趙天生拉住,趙天生堅持說,你試試。
他說,拆不開,你就用腳踹,踹爛了,不讓你賠。
黃鬆寧看著他,半晌問,當真?
趙天生點了點頭。
毫無預兆地,黃鬆寧忽然轉身,一個飛踢,就將殺魚機踹出五米遠。然後他撲上去,對著那不會說話的機器一頓猛踹,一邊踹一邊狂吼,混蛋!混蛋!混蛋!
看著自己親手一個個打造的零部件在黃鬆寧瘋狂的蹬踹中支離破碎,趙天生又解恨,又心疼地閉上了眼睛。
這天下午,兩個男人將破碎的殺魚機重新組裝了起來,每個零件都回到了它們該在的位置,踹扁了的鐵皮也重新打磨平整。
做完這一切,天已經很晚了。於是去廠區外麵的小飯館喝啤酒。趙天生喝了兩瓶,黃鬆寧喝了十一瓶。
趙天生沒有阻止他,他知道他需要醉一場。
黃鬆寧果然就醉了。腳步踉蹌地,卻硬要出去散步。趙天生就陪著他走。走了很久,一抬頭,卻發現兩個人站在孟娟家樓下。
黃鬆寧呆呆地看著那個曾經是自己家的窗口,看了許久,不知是體力不支還是醉意來襲,他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趙天生默默地坐在他身邊。就在這時,他聽見黃鬆寧喉間發出拚命壓抑的哽咽。
黃鬆寧說,今天,是我兒子的生日,他已經四年沒有叫過我爸爸了。
哽咽聲越來越大,最後變成像病牛一般的抽泣和喘息,趙天生不得不伸出手,一下一下拍在黃鬆寧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