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23(2 / 3)

孫中山回頭看了一眼,不耐煩地揮著手:“我不喝,不喝!”

她怔怔地站住了,兩眼望著鞋麵。孫中山馬上意識到自己太急躁了,失禮了,臉上帶著歉意,歎了幾口氣,說:“對不起,慕貞,這兩年,我心裏很煩!”

盧望著丈夫,確實,他這幾天變得憔悴了,臉也瘦削了。盧心疼丈夫,見他急得那樣,自己又插不上手,幫不上忙,因此,心裏比他更著急。盧見丈夫向自己道歉,心裏真比遭到喝斥還難受。她臉上浮起一絲苦笑,輕輕地說:“要什麼,你隻管說啊!”說完,端著咖啡下樓去了。她不甚理解丈夫,她平時隻去吃齋念佛,她留戀著當醫生時的丈夫和安生的日子。

這電文一時寫不成了,孫中山隨手翻開案頭的一個卷宗,那是他的秘書宋靄齡下午送過來的幾份電文和信函。這些天,一些消息靈通人士,已獲知臨時政府的一些打算,特別關於孫中山讓位問題,引起了海內外人士的關注。

“袁世凱專橫陰險,決不能鞏固共和!”這是一個同盟會員從廣東發來的電報。

“南北和平統一,實乃國民之大幸,唯總統一職應由孫文擔任。我們僑民信任孫文!”孫中山看了信末的署名“關唐”,驀地想起前年他去南洋籌款,正當他要登輪離開擯榔嶼時,老華僑關唐,一個挑水工人,氣喘籲籲地塞給他一個布袋,把半生積蓄的三千元全部捐贈給了民主革命。他要給關唐開字據,關唐不要,關唐說:“隻要你領導好革命,推翻清帝,建立共和,振興祖國,這就是兌現!”孫中山感到十分內疚,他捫心自問:“我怎麼給關唐回電呢?”

孫中山沉思一陣,眼裏閃著豎毅的亮光。他又揀出一封從徐州前線發來的信件,字寫得不太好,卻也工整:

“孫大總統:你給我裝上一條假腿,我終身難忘你的恩情。我雖然行動不方便,但隻要您下命令,我就能隨北伐軍北征,一舉打到北京去。如今,聽說南北議和,可我就是放心不下,若問我心裏想些什麼,一句話,我寧願戰死在北伐的疆場上,也不要看到袁世凱當上民國的大總統!”

“啊,石鳳鳴!”孫中山眼前又浮現了那個獨腿士兵。石鳳鳴所在的工兵營,此刻,不是奉命向北挺進,而是往南撤退。他們披單裳,在漫天風雪裏,一邊走一邊罵:“當官的為什麼不給發餉發寒衣,為什麼不把隊伍開去打袁世凱和張勳……”

“轟!轟!轟!”三聲沉重的大炮。接著,又響起了十幾炮。孫中山就任大總統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到南京的炮聲。他感到蹊蹺,擔心情況有變,即給衛戌總督徐紹塤打電話,詢問原因,徐紹塤在電話裏答道:

“報告孫大總統,剛才是雨花台炮台上的十幾個士兵,因為對您把總統讓給袁世凱不滿,他們……他們遂向天上打炮,表示……抗議!”

“啊!”孫中山心裏一緊,他握著送話器的手,沁出了熱汗。

“我準備下令製裁這些違反軍紀,擅自開炮的士兵!”徐很激動。

“不,不要製裁他們!不要製裁他們!”孫中山大聲喊叫,隻覺得全身熱血上湧,直達頭頂,他繼續向徐解釋,“不能製裁他們!他們都是些熱血士兵,他們為創建共和立下了不朽的功勳,他們關心民國之命運啊!但是,請你一定告訴他們,我已明白了他們的意思。告訴全體士兵,對於袁世凱,我們是會有辦法的,我絕不會讓士兵們,讓一切曾經支持和幫助過我們創建中華民國的誌士仁人們失望!”

“是!孫大總統,我一定把你的話轉達給士兵們!”徐紹塤話語清晰、激動、堅定,從耳機裏給孫中山送來無限的依賴和至誠的擁護。

雨花台的炮聲,黃興吐的血,夫子廟難忘的一幕,華僑和士兵對他企盼的眼睛,一切一切,都使孫中山陷入了沉思。他苦苦地思索,在辦公室裏,十分艱難地走著、踱著、踱著、走著,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

住在樓下的雜役庚福在盧夫人來後,不再照料孫中山的夜宵點心、茶水,但他時刻為總統擔心,猛然,他聽到孫中山獨自一人下樓去了,這是從未有過的舉動。他急忙拍著旁邊一間房子的門,急忙喊道:“李德,快起來,孫大總統出門去了!”年青衛士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穿上衣服,揣上手槍,一會兒便消失在風雪的夜色中,在起碼半尺深的雪地裏,沿著孫中山的足跡追去。

孫中山披著他那件粗陋的呢子大衣,迎著風雪,來到西花園裏。夜色中,雪花紛飛,鬆柏樹上,積雪沙沙地抖落;已經凍結的荷花池,泛著一片雪青色。他漫步踱過曲欄山橋,來到那隻巨大古老的石船跟前。他輕步跨上石船,寒風冷氣使他的頭腦刹時變得清醒了。他想起1853年太平軍攻占南京,在這裏定都,1864年天京陷落,這天王府雖然屹立了11年之久,但天國終究是半壁山河,洪秀全到底沒能把清王朝推倒。洪秀全和他的天國都是非常不幸和痛苦的。他覺得自己與民國,都比洪秀全與天國幸運。雖然他將讓位給袁世凱,但換來的卻是清王朝的倒台,從秦始皇到溥儀的2133年的封建君主專製的結束,舉國將歡慶清廷倒台,共和勝利。是的,他不久就要離開這天王府,離開他的總統辦公室。盡管他十幾年為這個新生的共和國出生入死,奔走呼號,如今才擔任一個多月總統便要離去,痛苦麼?辛酸麼?戀戀不舍麼?他搖搖頭。他雖然不敢以中國的賢明帝王堯舜自居,也不想與外國的華盛頓、拿破倫相比,但他自信自己總是為國為民的,毫無私心的。正如他在就職不久給他的老師康德黎先生寫的信中所說的那樣:“我以無私的熱情接受此一職務,是要借此將具有4萬萬人口的中國,從迫在眉睫的危殆和屈辱中拯救出來。”就職、辭職,皆出此心此理。在他個人的心中,被革命、奮鬥、民眾和民主共和這些重於泰山的理想填得滿滿的,享受、祿位、名聲這些東西沒有可插足的餘地,因此,他問心無愧……“袁世凱,對袁世凱怎麼辦?”他正不得要領,雪花飛進衣領,爬在脖子上,冰冰冷冷。驀地,他發覺一個白乎乎的東西在動,“突突突”像一個人在雪地裏跺腳。

孫中山低聲喝道:“是誰在那裏?”

“是我,大總統。”李德趕忙回答。

“蠢仔,你跑來幹什麼?”孫中山有點惱怒。

“執行任務,保衛大總統的安全。”

“快進來,外麵風大雪冷!”

“不,我不冷!”

孫中山走過去,把年青衛士推進了石船,給他拍掉了身上的積雪。

對袁世凱該怎麼辦?他不放心,他要爭取感化他。他肯定了和各方人士反複討論的方案:盡快製訂《臨時約法》,改總統製為內閣製,用一係列法律條款限製袁世凱。當然,孫中山比力主議會鬥爭的宋教仁有所不同,宋教仁過份迷信法律條款,認為那東西可以限製袁世凱。孫中山明白,如果袁世凱拒不執行並且撕毀這些“緊箍咒”,又怎麼辦呢?

孫中山到石船盡頭,兩手叉腰,迎著漫天風雪,自言自語地說出:“謂袁世凱不可信,誠然,但我因而利用之,使推翻260餘年封建專製的清廷亦不可。縱其欲繼清廷以為惡,而其基礎已遠不如,覆之賜,故今日可先成一圓滿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