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手一抹,還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擲在地上,鼻子碰到石頭流出了血。
他一時迷迷糊糊的,想不出自己是身在哪裏。他第一個想到的卻是“肩胛”,他就那麼搖曳著一身長衫在這樣的夜裏從自己眼中溜走了,一想到這兒,他還是感到悲傷。
可他的眼還沒全睜開,耳朵卻先已蘇醒了。他耳中隻聽到一片粗野嘶啞地笑聲,笑聲中還有人唱著:
“踏謠娘,合來……”
卻奴的身子一抖,廳上的諧戲分明已演到高潮!
這出戲開頭一般是一個素裝婦人――要有一些美態的――哀哀苦苦地哭,念著些唱白,如“奴家命薄似浮萍,柳絮牽枝猶帶情,無端狂夫來攪擾,拋墜塵泥心已驚……”
章 走得歪歪斜斜的醜角兒就上場了。
他一上場就歪著脖子梗著張臉,探著他那酒糟的鼻頭問:“我老婆呢?我老婆呢?列位列位,你們別用褲襠擋著我呀!”
底下觀眾就會一笑。
然後他猛做“看見科”,盤起一條腿,脫下一隻鞋,再做“絆倒科”,“爬起來科”,接下來就追著她打。
這出戲本沒什麼情節,就是那可憐的女人和那個酒糟了的漢子之間的一追一逃,一哭一打。可他們一定要逃得宛轉,打得滑稽,就是這成就了數百年來讓士民歡樂的極趣。
――常常要到那“踏謠娘”哭得最慘切,追打她的丈夫步履醉得最趔趄時,觀眾們就會在旁邊一起和聲笑唱道:“踏謠娘,和來;踏謠娘苦,和來……”
此時廳中的情景正值瘋狂――廳中都是軍漢,人人也都有超出一般人的血氣,大起喉嚨來唱歌也唱得遠比一般市民來得鬧騰。
張郎當與談容娘舞到這最精彩的一段追打時,廳中人早已控製不住,看見淡容娘衣衫不整,隻見看眾們已個個坐立不一:有人踏著步,有人拊著髀,有人更是不顧節拍地亂敲打起酒杯,更有人顛狂亂呼……豈止聖樂作可令百獸率舞?隻見種種酣狂隨著那踏謠娘的戲舞一起發作起來。
一時隻見幾案上杯傾盞倒,燈光下人影交錯。酒水順著胡須淌下來,有的人涎水都在眼中翻滾著――因為那唱踏謠娘的女子年紀雖說輕不輕,卻別有一種婦人風韻。
她青衣皎麵、團團似月,皓腕纖指、俱帶風情,尤其章 太引人亂情了。
――章 酒糟鼻的矮子,不知怎麼,這卻喚起了一眾人等的興奮與快活。
隻見他們都顧不上自謹了,明知主官在座,猶自呼喊號叫地叫嚷開來。
就在這一片叫嚷聲中,卻奴望向廳內,然後他不由怔住,幾乎無意識的,忍不住低低喊了聲:“娘……”
雜聲那麼大,卻奴的聲音也是才醒過來的,那麼小又那麼含混不清,可廳上弄戲的那婦人卻似聽到了。
隻見她猛地回頭,於滿廳輝煌燈火外,夜極闌珊處看到她的孩子。
她眼中的淚忽然流下來。這一下是真情流露,她剛才一直掩袖悲啼,可不過是在做戲,也一直不用真個流淚。
廳中人都不知她一下所為何來,隻覺她臉上表情楚楚可憐,不由掀屋頂就爆出一聲“好!”
談容娘的眼神中卻一脫演戲時的假扮,眼神中有恐懼也有哀憐。
卻奴隻看到這一眼就怔住了。
在那樣的眼神中,他看到了自己:那麼怯怯縮縮地站在廳外,那麼的孤弱,那麼小的……一個小孩兒。
――可他不要當一個小孩兒!
可他不得不當一個小孩兒。
卻奴眼中的淚猛地彌漫。
其實,他與他的娘一直是有隔陔的。從他懂事起,從他知道別人眼中的“張郎當”與“談容娘”是什麼樣的形像時起。
可這一眼,穿心透腑,於人世的炎涼間穿透出來。隻一眼,該了解的就都了解了,該心傷的卻遭慰撫了……
可張郎當追打的舞步猛地纏住了談容娘,不容許她小小的分神一下。
卻奴愣了愣,他從來沒見“父親”演得這麼賣力過,可他這時偏偏這麼賣力著!
――不知他有沒有發現自己,還是已發現了所以更不容娘這麼為自己牽開心思?
卻聽張郎當帶著酒醉的怒氣問道:“前日,你卻是幹什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