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唐的馮延巳和李璟“注釋1”,一臣一主,在春天的水邊有過一段有趣的問答。馮延巳作一首詞,詞牌叫做《謁金門》“注釋2”,開頭就說“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起筆很突兀,風起,但是春水不是大海,沒有狂風之下的波瀾,隻是淡淡地起了皺紋。就這句詞,中主李璟開玩笑問他:“吹皺一池春水,幹卿何事?”水起了波紋,你一個大男人,有你什麼事啊?馮延巳一笑說:“未若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注釋3”。”他說我寫得還不算好,不如陛下的“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在細雨中,守候在小樓上,長久的等待,徹夜的吹奏,以至於玉笙的聲音都薄了、涼了,這種“癡”,我又怎樣去比呢?有這樣的心才有這樣的洞察力,才有這樣的筆觸。小的時候寫作文,老師總是說我們觀察得不好,用的意象不足,讓我們去學古人。當時隻知道照搬照抄別人用過的意象,長大後才明白,我們遠離的其實是一份精細的心情。每到春來,還感受得到春意在心中的悸動嗎?古人給我們留下這麼多首春天的詩詞,一點一點打開我們的心門,讓我們的心都經曆一次蘇醒,我們才會恍然驚覺生命深處對光陰的柔情。
春天意識的蘇醒,其實是一份人心中的春意蕩漾,有時宛如春天那種女兒心情去看自己嬌嫩的青春生命。寫邊塞壯語的王昌齡“注釋4”,曾寫過一首生動的《閨怨》“注釋5”。“閨中少婦不曾愁,春日凝妝上翠樓。”一位閨中少婦,可能剛剛十幾歲,嬌憨貪玩,還不知道憂傷,看見了春天,自己打扮得好好的,上樓頭去看景了。“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她忽然之間看到柳色青青,枝繁葉茂,想著自己的青春,大好年光無人陪伴。柳色今天有她欣賞,但是她的美麗誰來陪伴呢?她的丈夫把最好的時光用去建功立業,去追逐浮名,而我們的情愛呢?生命的歡欣呢?青春澎湃的時光呢?難道我們全都丟掉了嗎?人心裏還是多多少少會有點悔意的。這是什麼呢?這是一種發現。
歐陽炯“注釋6”的《清平樂》寫盡了一個少婦的春情。寥寥八句,連用十個“春”字。“春來階砌,春雨如絲細。春地滿飄紅杏蒂,春燕舞隨風勢。春幡細縷春繒“注釋7”,春閨一點春燈。自是春心繚亂,非幹春夢無憑。”在詩詞裏麵,一個字來回反複用,這是大忌。但在這裏,八句裏麵連用十個“春”,讀者不覺得累贅,也不覺著囉唆,隻會覺得滿紙生春,撲麵春風。
再看這首《清平樂》的下半闋,寫的是春中少婦的心情。“春幡細縷春繒”,春幡是什麼?是那些漂亮的女孩子和少婦去迎春的時候掛在柳樹上或係在自己的簪子上的,用薄薄的漂亮的絲綢做的窄長條的小旗。春繒指做春幡的又薄又細的絲織品。也許這個巧手的少婦自己做了很多小春幡,想要係在簪子上迎接她的丈夫,讓丈夫陪她遊春。但是丈夫沒有歸來,她隻有懶懶地把這些春幡扔在桌上。“春閨一點春燈”,在春閨不眠之夜陪她的隻有一盞燈。夢裏依稀見到愛人歸來,醒來時心裏失落中更添煩亂,於是終於明白,“自是春心繚亂,非幹春夢無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夢?惱人繚亂的不是春光,而是自己的一顆春心……心裏有花開,心裏有發現,人的生命才蘊涵春色。
《牡丹亭·遊園》一折寫十六歲的少女杜麗娘,一步跨入自己家的庭院,發現原來的大好年華都因為在閨塾中跟腐儒陳最良讀書而浪費了,長歎一聲,“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人不把自己投入到春色裏,春風哪得與人結緣?細細看去,“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注釋8”這姹紫嫣紅的繁花就算開遍,也隻剩下斷井頹垣相伴,無人憐惜,無人讚賞。就算有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原來都在別人的院落別人的生活裏發生,一切和自己無關。看著那些“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一道錦繡屏風把她隔在屋裏,大好春光被擋在屏風之外,一切的一切與她是不相關的。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感春傷懷,所以麗娘做了那個驚天動地的大夢,夢見書生柳夢梅,持著柳枝來尋她,深情款款對她說“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注釋9”。這個生命的覺醒突如其來,來得蓬勃難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注釋10”,生死相隨,無悔無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