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不光含著惆悵悲歎,清秋也會有安頓心靈的理由。
王維這樣的“詩佛”,少年得意,一生起伏跌宕,最後當到了尚書右丞這樣的高官。他經曆了安史之亂,經曆了太多的風雨滄桑,“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注釋1”,他的心事不需要提起,隻需要安頓。
在清秋時節,他寫給朋友裴迪“注釋2”一首詩,《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注釋3”。“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山是寒山,在別人眼中是青翠開始凋零,而他看見的是蒼翠轉深;水是秋水,在別人眼中是凝滯,他看見的是潺湲和從容。人已老去,所以要倚杖在自己的柴門外——“臨風聽暮蟬”,天已暮,秋已晚,一片山水暮景、寒蟬淒切,王維的心情怎麼樣?“渡頭餘落日,墟裏上孤煙。”他說他不孤單,看見渡口的落日,看見墟裏有孤煙嫋嫋升起。他的心中有古人相伴,是誰呢?“複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楚狂接輿是孔子時代的隱士,“五柳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陶淵明:“先生不知何許人,不詳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王維心儀陶淵明風範已久,所以對裴迪說,你就是那楚狂接輿,你的家是五柳村,在這個秋風蕭瑟的晚上,我來和你飲酒同醉,和你放聲縱歌。有好友共醉,有好友同歌,還有翠山秋水,落日孤煙,這樣的心境還不足以安頓嗎?
再看王維更小的短章——《山中》“注釋4”。年少的王勃,在山中看見的是“長江悲已滯”,心中念的是“萬裏念將歸”;而已經老去的王維就不同於這番少年遊子的壯懷激烈,同題的《山中》,他眼中的景象很小,顏色鮮亮。“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這就是他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以一個畫家的眼光去觀察:秋天的水一點一點低下去,水下去了,白色的石頭就露了出來;天氣冷了,樹葉一點點凋零,紅葉變得稀落。人走在紅葉白石邊,覺得“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本來沒有落雨,衣服怎麼濕了?秋天的點點寒露,青青霧氣,一點一點將人的衣服浸得濕漉漉的。如同我們的生活經驗中,在南方晾衣服比北方幹得慢,為什麼呢?南方空氣潮濕,含著水分。我們今天隻會去抱怨潮濕,誰會有興趣知道山路無雨,那空空的翠色含煙,也可以打濕人衣呢?為什麼要說身心安頓呢?安頓的時候,人才會覺得生命是有趣的,在倉皇中,什麼樣的趣味都和生命無緣。
王維有一份安頓,他常在山中,山不再是空曠,不再是寂寞,而是一種欣賞,一種閑適。看看他寫的《鳥鳴澗》“注釋5”,“人閑桂花落”,心是怎麼閑?閑到枝頭桂花那一丁點撲簌的聲音,他居然也能察覺,這心還不閑嗎?現在,不要說細小的桂花,就是大塊的石頭墜地,我們的心往往也沒有感應。生活把我們的心磨粗糙了,怎麼才能在生活的忙碌間隙裏,養起那份閑心閑情,去聽見桂花落地的聲音?“夜靜春山空”,夜可以有多靜?夜安靜得讓人覺得整個山都空了。真空了嗎?鳥兒很敏感,明月出來的時候,居然把它們驚醒了。“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一聲、兩聲,泠泠的鳥鳴聲響起來,才知道什麼叫“山空”,什麼叫“夜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