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蘇東坡說得好:“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注釋1”如果願意跟明月一起流轉在盈虧之間,那你也可以和明月一起見證古今,見證我們的魂魄。
因為有情,明月不僅見證了個體生命的缺憾、心事的宛轉,它還真正照見了江山千古、滄海桑田。
我們小時候都會背王昌齡的《出塞》“注釋2”:“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今天,念起“秦時明月漢時關”這七個字,那種萬古長風撲麵而來的呼嘯之氣,還能隱約感受得到。明月就在這樣的輪回裏,千年萬載不離不棄,照見人世的坎坷、戰爭的起始與終結。
而今,我們在太陽底下工作的時候多,在月亮底下流連的時候少。當月亮掛在天空時,我們在做什麼呢?有人可能在家發呆,有人可能在飯局應酬,也有人可能在虛擬空間中跟網友聊著自己的心情,更多的人可能在悠閑地看著電視。究竟還有多少人,還願意透過城市水泥叢林的間隙,追尋一輪明月,遙想它如何靜默地見證古今?究竟是明月舍棄了我們,還是我們忘卻了明月?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因為我們不看它了,它才離我們越來越遠,那些千古心事也離我們越來越遠了。每個夜晚,城市在喧囂,人心在癡纏,隻有月光,悄悄地探訪這個無常的人間。月光去過的地方,於曆史上或者繁華,或者冷清,在今天幾乎都已經改變了容顏,隻有月光不變,隻有詩意還在流連。
劉禹錫寫的月光,依依不舍,探訪了多麼寂寞的一座空城: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注釋3”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曾專門到南京尋訪過石頭城這個地方。當地的朋友帶著我,七拐八繞,到了一片特別大的垃圾場前,說:“過不去了,你就站在這裏看吧,前麵就是石頭城。”那一刻,我驀然心驚,這座金粉古都的石頭傳奇,居然如此荒敗,如此殘破!我隻能在心裏回味,體會著潮水拍擊過石頭城城壁時空空蕩蕩的回響,那份兀自多情的寂寥是不是也會悵然若失……時光悄悄遠逝,城池依舊,供人憑吊,供人緬懷。明月多情,江水多情,它們摩挲逡巡著六朝繁華的勝地,悄悄地來,默默地走,夜深人靜,沒有人注意到月亮,但月亮留心著人世,見證著古今。
讀著這樣的詩詞,有時候我會想:為什麼詩意好像離我們的生活遠了呢?不是明月變了,不是詩意變了,變化的隻是我們的心,隻是那份悲天憫人的情懷遠了而已。在今天,現代化的生活方式,高速運轉的生活節奏,讓我們的心變粗糙了,沒有了如絲如縷的牽絆,缺少了細膩的戰栗與顫抖,我們不會惦記明月,不會品味詩意——多情的明月悄悄越過女牆,探望了一座靜默的石頭城。
劉禹錫寫南京石頭城的明月,“淮水東邊舊時月”,這輪明月不僅是曆史的明月,也是地理的明月。在“淮水東邊”,不僅有著六朝繁華的南京城,還有著盛唐繁華的揚州府。唐朝的徐凝“注釋4”在《憶揚州》“注釋5”中說:“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這句詩,一下子讓揚州如此奢侈地壟斷了天下明月三分之二的美。明月與揚州,是唐朝詩人心中最美的月色與最美的城池的相遇——才子杜牧如此詠歎:“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注釋6”那是什麼樣的時節?秋風未冷,月色如煙,情思浪漫,簫聲嫋嫋。明月在揚州停駐千年,見證了不同的滄桑變化,也引發中國的一代代詩人們的詩情。一路明月揚州走到南宋,薑白石“注釋7”寫下《揚州慢》“注釋8”,想起了當年的“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多情杜牧到了今天的揚州,也是要驚歎的,他還能接受今天的凋敝嗎?“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都已經找不到了;“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水月猶在,但月已經是冷月,水已經是寒波。冷月、寒波的波紋底下隱匿了當年的繁盛。“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嫣紅的芍藥花也還燦爛地開在老地方,這樣的繁花明月,堅守著一份為誰的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