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生命都有自己的一輪明月(1 / 2)

拂去嫦娥的婀娜,桂影的婆娑,我們還是不禁發問,到底什麼才是一輪明月的真麵目?

“思苦自看明月苦,人愁不是月華愁。”“注釋1”是月亮真的含愁帶恨嗎?風花雪月,本不是有情人生的點綴,也不是茶餘飯後的談資,它們是穿越年光時不可缺少的情感元素,一個人真想與明月交談,明月就會不離不棄。

李白那麼愛明月,他在明月之中到底能夠完成什麼樣的交流呢?我們看看從小就熟悉的《月下獨酌》。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豪放飛揚的李白,不是沒有他自己的憂思和孤單,他也有過“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的時候,但是他了不起的地方在於:在孤獨的那一瞬,他可以天真地舉杯,向明月發出邀約。而為了回應他這份天真的邀約,明月愈發明亮,清輝流光,潑灑在地上,勾勒出他翩躚的影子,人、月、光影,交相輝映。李白不是獨自一人了。當然,李白不是不明白:月亮原來真的不會喝酒啊,徒然造個影子陪伴著我。但是,那又何妨呢!姑且就這樣吧!既然已經有明月和身影的陪伴,我就真的不再孤單,就讓我在這個春天裏痛快地暢飲吧!你看,我歌,月亮跟著歌聲的節拍躍動;我舞,影子努力跟上我舞姿的跌宕;我醉了,影子也是一派陶然天真的淩亂。醒的時候,我、月亮和影子在歡喜地舉杯。而現在醉了,我們就分手吧,去浪跡天涯,去雲遊四方——我們約定,永不離棄,終有一天,相會於浩渺雲波之端。

天真的李白對明月的信任比別人要強很多,所以明月也特別鍾情這位詩仙。

所有的交流、所有的信任都是相互的,人與人相約如此,人與明月相約也是如此。這輪明月從大唐的李白,一直流轉到南宋的張孝祥“注釋2”。張孝祥在嶺南做了一年的知府,受讒言挑撥,被貶官北還,途經洞庭湖,恰逢中秋。“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注釋3”張孝祥眼中的洞庭湖,水波不興,平淡靜謐。其實中秋的時候,洞庭湖麵一定是那麼清澈,更無一點風痕嗎?孟浩然寫洞庭湖:“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寫的也是八月份。為什麼是“波撼嶽陽城”呢?絕非了無風痕。究竟是風在動,幡在動,還是心在動呢?如果一個人心靜,眼前的湖水就可以“更無一點風色”。以這樣的坦蕩,在浩瀚洞庭湖麵上,一葉扁舟不覺孤單,隻覺一片與天地交融時令人沉醉的壯闊。“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青碧的湖水如同玉做的鏡子,三萬頃遼闊,就我這一葉扁舟,我是何等自由啊。這一片自由天地,這一片自由心胸,可以看見“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水天交融的洞庭湖是這般明淨清澈——天上的銀河素月、地上的洞庭湖水,詩人的心又何嚐不是?在這一瞬,朗月銀河,流光普照,映出坦蕩人心,表裏一派澄澈。這份融合默契的歡喜,“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一個人在貶官的路上恰逢中秋,沒有捶胸頓足的號哭,沒有怨天尤人的悲歎,隻有與天地合而為一的喜悅,隻有對明月人心的悠然領悟。此番曼妙,難以用語言傳達。千載之後,他的詩詞輝映月華,我們也能夠悠然心會嗎?

再回頭看一看當年的張孝祥是多麼不容易。“應念嶺表經年”,在嶺南這個偏僻的地方待了一年,雖然被讒言離間,但是我很清楚自己的內心:“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明月,照徹我的心靈,肺腑肝膽,冰清玉潔。這讓我們想起另一句詩:“一片冰心在玉壺”。一個人坦坦蕩蕩,行為朗朗,秉性高潔,當然就會清澈自在。所以張孝祥說:“短發蕭疏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我一個人在這裏,雖然秋涼浸膚,但我依舊穩穩地在湖上泛舟,在空闊的湖麵與天地融而為一,了無尤怨。中秋是中國人的團圓節,每逢佳節倍思親,貶官回朝的張孝祥,誰又是他的親人,誰與他在節日共飲?他抬頭看到北鬥七星的形狀宛如一把大勺子,低頭看見了西江水,他說“盡吸西江,細斟北鬥,萬象為賓客”。那麼我就用這把大勺子,舀盡西江水,遍宴山川,自然萬物都是我座上的賓客。此一刻,“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這樣一個時刻,天清月朗,生命浩蕩,在青天碧水之間,我叩擊船舷,仰天長嘯,與天地一體,和萬物同歡,此樂何極,“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