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還是回到《春江花月夜》。在這樣一個滿月之夜,太多漂泊江湖的遊子身後,都有一處“相思明月樓”在默默地等待。這樣的月圓時刻,月光不是喜人,反而是惱人的。“相思明月樓”上,那個在閨中無眠的人,要用怎樣的心情去熬過這明月長夜呢?“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月光徘徊不去,久久停留,偏偏照射在梳妝台上,像是故意繚亂離人的哀愁。所謂“女為悅己者容”,愛人遠行時,無情無緒的思婦鏡台必然是冷落的,明月偏要雪亮亮地映照在上麵,怎一個“惱”字了得!她想把明月遮住——先把窗簾放下來,哪知“玉戶簾中卷不去”,不管用。那就用衣袖把它拂走,“搗衣砧上拂還來”,它還是不去啊!這句詩使我們想起李白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注釋1”。不論是李白還是張若虛的詩中,思念遠人的女子們,月色清亮時,隻有借助勞動忙碌,才能緩解思念。但思念實際上是驅逐不去的。月亮既然不願意走,那就跟它商量一下,把自己的心事托付給它吧:“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在今夜的月色下,我和我心愛的人,一定在互相思念,互相遙望對方,但我們看不見對方的影,聽不見對方的聲,那就把我的心托付給月光,流照在他的身上,可以嗎?可是,月光終究也讓她失望了——距離如此遙遠,不僅送信的鴻雁早就南歸,連月光也無法傳遞相思;送信的魚兒幹脆躲了起來不見我,隻有那水麵的波紋,寫滿了我的心事。
詩歌中,這樣的別情如此哀怨,又如此美麗。其實,我們的生命中有很多美麗的憂傷,可堪品味,可堪沉溺。人的一生,總要經曆很多風雨,落得一身傷痛,與其躲避風雨和怨恨傷痛,不如讓這傷痛醞釀成自己心中的一份美麗,起碼它可以真實印證我們沒有虛度光陰。明月是這種美麗憂傷的最好伴侶。當分離在物理時空上變成不可改變的事實時,明月在心理的時空上完成了一種交流和寄托。誰說明月不能對人生作出補償?還是那句話,你信任它,它就接受你的托付。
依然是在《把酒問月》中,李太白說得好:“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對這個心有明月的詩人來說,明月從未遠離。送王昌齡走的時候,李白殷殷托付:“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注釋2”心如明月,逐天涯,隨海角,一生流照。
每個人都有自己願意看見的那一片月色,對每個具體的人來說,月光的溫度、月亮的形狀、月色的表情,都不一樣。
《古詩十九首》“注釋3”說:“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詩的主人公,是一個沉浸在思念中的女子,明月在她心裏是細膩的。而對於李白這個愛月亮的人,你能想象月亮在他那裏是何等遼闊嗎?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
這是李白《關山月》中的浩瀚明月。
而在杜甫的眼裏,明月又和李白眼中的不同。就是這種“不同”,才使千古明月,照耀了萬般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