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月所有的見證中,有一位愛月的詩人,尤其需要單獨來說。並不是李白,而是李煜。
李後主短短的一生,從南唐到北宋,從皇帝到囚徒,“做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做君王。”“注釋1”李後主的詞,千古傳誦,清朝的周濟稱讚他的詞如天生麗質的鄉野之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王國維先生喜歡他的詞,稱“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從少年風流的才子,貴至九五之尊的皇帝,賤到亡國的階下囚徒,李煜的一生,見過多少明月滋味?
最初,從父親李璟手中接過江山,倜儻的後主也曾意興飛揚: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鳳簫吹斷水雲閑,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欄幹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注釋2”
那些剛剛上好晚妝的嬪妃,個個貌美如花,肌膚若雪,衣袂飄飄,魚貫而列,吹笙鳴簫,《霓裳》恰舞。這首詞的上闋,李後主采用了“旁觀者”的視角,一方麵,投入樂舞的陶醉之中,另一方麵,卻有著一種遊離觀看的冷靜。在詞的下闋,詩人之心漸漸萌動:在風中,誰的香粉味嫋嫋地灑落下來?夜宴繁華,歌聲婉轉,伴著薄薄的醉意,拍打著欄幹,此刻情味之切,難以言表。而曲終人散,剛剛沉醉於繁華的人,該怎樣從繁華中解脫?回去的路上,不要高燒紅燭,不要燃著明燈,就讓我的馬蹄散漫地踏過去,走在一片皎潔的月色裏吧。清冽的明月,更映出剛才的濃豔,耳目聲色的歡娛之後,人需要一種孤獨,一點冷靜,需要那一片清淡的月色,宛如一盞酒後的茶,讓自己去玩味和回憶,去沉醉其中,去超越其外,融融月色,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好景不長。南唐風雨飄搖,北方的大宋步步緊逼,在南唐最後幾年捉襟見肘的時光裏,李後主的明月再也不像當年那樣晴美,不僅月色開始變得清閑,月下砧聲竟也擾亂了他的心神。在一首名叫《搗練子》的小詞裏,李煜寫道:“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斷續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櫳。”一點一點的寒砧搗衣聲,伴著月色,斷斷續續傳到枕上。枕上焦慮無眠的人,不禁抱怨著夜晚過長,砧聲太吵,抱怨月色侵入簾櫳,而一片真實的心事又無可言說,一如他在《相見歡》“注釋3”裏無言的一刻:“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這個時候家國人生中的圓滿一去不返,眼前夜空所見也隻是如鉤的新月。在“寂寞、梧桐、深院”後麵,用了一個動詞“鎖”。一個寂寞冷清的院子,分割開李煜和不屬於他的世界,被“鎖”住的,唯有寒意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無法釋然的是往事,無法把握的是今天,此情此景,明月依舊,難言滋味隻在心頭……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砌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注釋4”
終於,從少年時的愛月,到中年寂寞時的月色相隨,一直到情殤恨月怨月,李煜以一首絕命詞完成了自己對月亮的詠歎。這首詞一開頭,他就責難“春花秋月”,什麼時候才是個完啊?想想當年春風,他遍拍欄幹、情味切切的時候,多麼希望清風常在、明月常圓,而在今天,身為異地囚徒,麵對良辰美景,他已經沒有欣賞的心情,隻有無法承受的不耐煩,劈空發問——“春花秋月何時了”?一個人的心要被亡國之恨折磨到何等程度,才會問出這樣無理的一句話?“往事知多少?”春花秋月,自顧自隨著季節燦爛著、美麗著,怎麼會知道我那些錦繡年華的往事?不堪往事的時候驀然觀明月,知道不堪回首月明之中,偏偏明月照徹故國江山!
異地的明月,照耀著故國的江山。同沐一片月色,當年的那些亭台樓閣,離開不久,顏色應該還鮮豔吧?它也隨著江山容顏的更改一點一點地老去了嗎?頹敗了嗎?這番浩蕩愁思,除非一江洶湧春水,再無可比擬!
據說,宋太宗因為看了這首詞,才給李後主下了牽機藥“注釋5”,使李後主四十二歲的生命斷送在異國他鄉。不管這個傳說是真是假,王國維先生讚歎李煜的詞是“所謂以血書者也”,這一首詞就是他的“血詞”的代表。這不是用筆尖蘸墨寫出來的閑情小品,這是用自己的血淚伴著明月春花傳遞出的愁思。
人間繚亂,許多心事,更何況,他告別的是李唐盛世的家國江山。
“注釋1”我思昧昧最神傷,予季歸來更斷腸。做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做君王。[唐·郭麐《南唐雜詠》]
“注釋2”南唐·李煜《玉樓春》。
“注釋3”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南唐·李煜《相見歡》]
“注釋4”南唐·李煜《虞美人》。
“注釋5”牽機藥:古來帝王要將近臣和妃子賜死時所用的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