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1 / 2)

每個民族的文化,都不能夠擺脫深植於它血液之中的傳統觀念。中國人是眷戀土地的,土地中有他們的莊稼,有他們的房屋,有他們的子孫,有他們的一切安寧。土地告訴他們日出而作,日暮時分一定要歸來。對於歸途的向往,也就成了天涯遊子一代傳一代的吟唱。

孟浩然的《宿建德江》是大家熟悉的詩:“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詩裏有一個載體,一個被不停詠歎的詞,“舟”。我們平時常用一個詞,“漂泊”,無論是行進中的“漂”,還是靜止的“泊”,都是在水上,都離不開舟。一葉扁舟,千裏江湖。“扁舟”這個詞比陸地上的鞍馬勞頓,顯得更加寂寞孤獨,更有風雨飄搖之感。“移舟泊煙渚”,一天的漂泊之後,詩人的船停在那個寒煙迷茫的小洲邊。“日暮客愁新”,這五個字說得真好——太陽落山,一天的時光臨近尾聲,客子心中的愁卻剛剛湧起;一個日子老去了,一個人的幾縷憂傷卻是新鮮的。這種老去的時光,和新鮮的憂傷交映在一起。“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平野特別空曠,天好像靜靜地低垂下來,幾乎壓在樹上;江風明朗清澈,仿佛拉近了月亮與人的距離。從日暮時分,太陽一點一點地隱沒,到月亮升起,清光一點一點流瀉,日暮和新月之間,流轉著永遠不能消歇的“客愁”。

一提到日暮,血色殘陽中漸漸浮起的就是“客愁”,遊子心中的憂愁。“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注釋1”,客子愁的是“鄉關何處”,何時才能回到家鄉?在離開的日子,家鄉有了什麼變故?這些問題,是所有漂泊的客子在每一個日暮都會暗暗湧上心頭的問題。而每次日暮都告訴你,你的家鄉還遠,但你的時間不多,你的生命越走越快,但你還有許多心願沒有完成。“日暮客愁新”,每到日暮,“客愁”湧上心頭;每一次湧上心頭,就多了一分滋味,多了一分惆悵;每在外漂泊一天,惆悵就加一分,滋味就厚一分。雖然每日都在“愁”,但每次都是那麼新鮮,那麼感人肺腑。

日暮時分,萬種風景湧入眼簾,每一種都可以引發人的“愁”。範仲淹寫道:“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注釋2”中國詩詞裏,有很多複合疊加的意象。比如說這裏麵,你能夠看見的不僅僅有芳草,還有斜陽。芳草遠連故園,更在斜陽之後,使得客居他鄉的遊子難以為情,而它不管人的情緒,所以它更無情。日落寒煙,萋萋芳草,都籠罩在落日餘暉之中。落日成了人心中最後那點難耐的心事,難耐的光陰。

一天走到日暮西斜時分,人的心中往往會油然而起一種疲憊。劉長卿曾多次寫過這種疲憊,所謂“亂鴉投落日,疲馬向空山”“注釋3”,多麼形象啊!一片暮鴉亂亂地飛起,呱呱地叫著,飛向遠方的落日;疲憊的老馬,緩緩地向山裏走去。“疲馬”是劉長卿喜歡用的一個意象,他還寫過“疲馬顧春草,行人看夕陽”“注釋4”。夕陽西下,疲憊的馬兒啃著春草,旅人下馬,獨自望著遠方的夕陽——前方的路還遙遠,而人已倦,馬已疲,馬尚有“春草”可以咀嚼,人隻有“夕陽”可以遙望,春草可以解馬的饑餓和疲憊,夕陽卻不可以解人的思念和憂傷。一個人在夕陽羈旅上,心也是這樣沉沉眷眷。

說到夕陽下的風景,一定會想起馬致遠“注釋5”的小令《天淨沙·秋思》“注釋6”:“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九個靜態的意象,堆疊在我們的眼前。讀這首詩,好像對著一幅靜物畫,由近景到中景到遠景,由平緩到遼闊,由麇集到孤單,意象一個個地呈現出來,終於有一輪光籠罩到畫卷之上,“夕陽西下”。在前三句中,我們看到的一切仿佛都是靜止的——包括原本是翻飛的昏鴉也是棲息在樹上,原本是流淌的河水也被小橋和院落攔住,原本是走動的瘦馬也停頓在遙遠的古道——隻有夕陽在走,籠罩了這一切。緩緩西下的夕陽,不僅籠罩著天地間的一切景物,而且籠罩著人心。“夕陽西下”,語句頓挫,不容置疑。在“枯藤老樹”到“西風瘦馬”這一係列遞進連綿的風景之後,突然出現了主人公,“斷腸人在天涯”。前麵的一係列意象、一係列風景,都是寫“景”,而“斷腸人在天涯”,則是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