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鍾(2 / 3)

“一抹殘霞,幾行新雁,天染雲斷,紅迷陣影,隱約望中,點破晚空澄碧。”“注釋13”他舍不得用重彩,舍不得下濃墨,筆觸輕輕的,含著一點在乎和憐惜。殘霞是一抹,新雁恰幾行,天染雲斷,紅迷陣影……而人在靜靜旁觀,看著一片晚空澄澈。隱約之中,是你自己極目放遠的心情。

而今,我們走在柏油馬路上,感覺不到泥土的柔和,也同樣失去了天空的遼闊和清澈。我們習慣了都市的霧霾天氣,也熟悉了霧霾天氣中所含的顆粒物的成分,我們惴惴不安地在網上查找,尋找各式各樣防霧霾的措施。匆忙之間,我們也失去了天空上的那一抹殘霞。還能不能夠有一種中國古人的詩意,讓我們的腳步富有彈性,在柏油馬路上還可以感覺到泥土?能不能夠有一種詩意的眼光,帶我們望斷長空,捕捉到城市天邊的流霞餘暉?

詩意是一種信仰。我一直堅信:願意相信詩意的人,詩意就浮沉在他生活的每一瞬間,用心就一定抓得到。不信的話,讓我們閉上眼睛,靜靜傾聽千載之前的斜陽晚鍾是怎樣敲打過我們內心溫潤的悸動。

多少人寫過斜陽中的晚鍾,傾聽時間的流逝,傾聽空間的永恒。斜陽裏晚鍾的回蕩,會令人心中驀然一驚。韋莊說:“萬古行人離別地,不堪吟罷夕陽鍾。”“注釋14”這首詩作於灞陵道中,灞橋折柳,南浦送別,都是古人的離別之地,離別時一碰就碎的心情,才特別不堪夕陽鍾聲。同樣,“孤村樹色昏殘雨,遠寺鍾聲帶夕陽”“注釋15”,遠寺鍾聲響起,夕陽款款行來。鍾聲、斜陽的疊印,跟雨後黃昏的心情,隱隱地疊加在一起。

那個愛斜陽的韓偓,寫下“見時濃日午,別處暮鍾殘”“注釋16”。這十個字多漂亮啊!我們倆相見的時候,紅日高高,正在濃濃的正午,此刻要分別了,遠遠地聽見暮鍾的嫋嫋殘音。濃日、暮鍾,這兩個時分寫盡心情。他見的是誰?是朋友,是戀人?詩中沒有說,也不必說相見時是歡暢還是憂傷,隻是寫出了夕陽晚鍾,敲打在心裏,能夠敲斷我們多少心事。

同樣是相見,同樣是暮鍾,李益“注釋17”見到自己的外弟卻是:“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鍾。”“注釋18”兩個人這麼久不見,見麵之後互相訴說著分別後的生活,發生在兩個人身上的變化,就像滄海桑田。這漫長的分別,有多少故事,長長的話終於說完,人靜下來,聽見了暮天晚鍾。原來,分別之後我們都蒼老了這麼多!人的黯然,相互的懂得,人的愛惜,對未來的悵惘,都在暮天晚鍾這個時分格外濃沉起來。

羅隱“注釋19”說:“十年別鬢疑朝鏡,千裏歸心著晚鍾。”“注釋20”人總是懷疑鏡子,鏡子是不是反光了?頭發白了嗎?不可能。再看一看,確實是頭發白了。人在羈旅之中,千裏之後遙遙的歸心啊,托付到何處?日日都有晚鍾響起,日日都有暗自心驚,這就是心靈跟晚鍾之間的應和。韋莊在《春雲》“注釋21”裏麵說:“王粲不知多少恨,夕陽吟斷一聲鍾。”王粲登樓,滿眼春光,他吟唱的離別辭章,有多少心中的愁與恨,都藏在夕陽晚鍾裏。今天,鍾聲漸遠,依稀之中,我們還能不能捕捉到?如果夕陽的顏色還不足以吸引我們的目光,那麼希望這些隱約的鍾聲,還能敲打在我們的心上。

“注釋1”泉壑帶茅茨,雲霞生薜帷。竹憐新雨後,山愛夕陽時。閑鷺棲常早,秋花落更遲。家童掃蘿徑,昨與故人期。[唐·錢起《穀口書齋寄楊補闕》]

“注釋2”謝朓(464—499),南朝齊詩人。字玄暉,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人。在永明體作家中成就最高,詩多描寫自然景色,善於熔裁,時出警句,風格清俊,頗為李白所推許。後世與謝靈運對舉,亦稱小謝。

“注釋3”灞涘望長安,河陽視京縣。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去矣方滯淫,懷哉罷歡宴。佳期悵何許,淚下如流霰。有情知望鄉,誰能縝不變。[南朝齊·謝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