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帶給人一種特殊的審美,在朦朧之中,轉瞬即逝,讓人在如夢如幻的光影中看見一種不真實的美感。你說不清你看見的是一段舊江山,還是一段新夢境。斜陽晚照時分,既不像早晨的光線那麼柔和,也不像正午的陽光那麼強烈,它有曲折,有跌宕,有溫婉,有迷蒙,所謂“竹憐新雨後,山愛夕陽時”“注釋1”,你看看,雨後新竹,格外惹人憐愛,晚山斜陽的那一刻,最讓人怦然心動。
王勃的千古名句描繪出: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從天邊往下走,遇上了飛起的白鶩;秋水從近處往遠處流,接上了遠方的長天。這樣一種遠近高低之間的相遇,凝成了我們心中永不褪色的詩意。謝朓“注釋2”在《晚登三山還望京邑》“注釋3”中寫出了他的“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以至於李太白以後想起來,“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隻要念起“澄江靜如練”這個句子,李白的心中就會想起小謝留下的永恒晚霞,想起他文字中的清新、蓬勃。這些瞬間,在文字中成為永恒。
陸遊說,“平堤漸放春蕪綠,細浪遙翻夕照紅”“注釋4”,青青平蕪的綠色和水波上殘陽泛起夕陽紅,多麼鮮明的對比。白居易說,“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注釋5”,這要多細膩的心才能看得見。遠遠的地方是寧靜的水波,殘陽渲染,一片紅豔;近處有粼粼波光,如同綠玉,流波宛轉。秦少遊說,“無數青莎繞玉階,夕陽紅淺過牆來”“注釋6”,那樣的紅淺之色,說明夕陽未晚,還帶著一點朦朦朧朧的探望,悠悠過牆而來。
同樣是秦少遊,他寫道:“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注釋7”後來晁補之讚歎這句詩詞:“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這是秦少遊化用隋煬帝寫過的一句詩,叫做“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但是秦少遊妙在給它加了三個字“斜陽外”,另外把寒鴉“數點”,改成寒鴉“萬點”。在斜陽的大背景下,萬點寒鴉,紛紛擾擾覆蓋住了孤零零的村子,多而動,孤而靜,更顯出來一種蒼涼。有了斜陽晚照,有了寒鴉紛擾,流水孤村更映襯出它的輪廓。這一切,隻加“斜陽外”三個字,便勾勒得不同凡響。
難怪楊萬裏“注釋8”說:“好山萬皺無人見,都被斜陽拈出來。”“注釋9”這句詩寫得巧,因為他用了一個動詞“拈”,“拈”是一個輕巧的詞——兩根手指叫“拈”,三根手指叫“撮”,五根手指叫“托”,兩隻手叫“捧”——輕輕一拈,它不是托出來,不是捧出來,甚至也不是照出來,不是映出來,隻用一個“拈出來”,輕巧靈動。多少好處,斜陽一片都刻畫在眼前。畫家都有這個感覺:夕陽西下時,山的輪廓在光線的作用下,明暗光影交錯,色彩斑駁,顯得特別分明,平時我們看不見的千丘萬壑,都被夕陽神奇地“拈”出來了。
正因為斜陽易逝,你去觀察光影明滅的那個瞬間,用詩句把它刻畫下來,才能留住,它就不再走遠。杜甫寫《返照》“注釋10”:“返照入江翻石壁,歸雲擁樹失山村。”多麼活靈活現啊。晚照入江,光影氤氳,陡立在江邊的石壁,仿佛折斷在江水中;而歸雲遠去,樹木明滅掩映其中,小村莊的輪廓已經逐漸在暮色中變得模糊不清,隱約得幾近消散。韋應物“注釋11”說:“寒樹依微遠天外,夕陽明滅亂流中。”“注釋12”寒樹被疊在遠天的背景之上,依稀模糊,如同杜甫說山村若失;江水湍急,驚濤拍岸,夕陽隨著江水的起伏而變化,明滅跳蕩。生活在城市中的我們,可還能喚醒記憶深處那個水波之中跌宕斜陽、明滅亂流的景象?
今天,生活在都市也有一種惆悵,我們離山很遠,離水很遠,我們去山水之間,隻是作為休閑度假,是一種奢侈的享樂,要專門拿出時間,拿出成本,專門去拜賞一處地方。但是,我們本來是從山水中來的,斜陽、清風、明月、山林,這一切本身都是無價的,曾經與我們朝夕相伴,不離不棄。千古以來,在斜陽墜入水中、斜陽披在山上的那一刻,有多少人用詩句刻畫過它們啊?但是今天,對都市的孩子來講,這些已經無法想象了。想讓孩子欣賞古詩中的斜陽與黃昏,家長們也許要帶他看電影,要給他翻畫冊,告訴他這大概就是唐詩裏說的景象。這個現象本身,足夠令我們惆悵了。什麼時候,什麼機緣,我們才能夠回到那種自然的氛圍底下?才能在看見斜陽的時候,用自己的心悠悠地、從容地追蹤著它,寫下周邦彥這樣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