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多情,黃昏無奈,閨怨詩遂成為黃昏時候格外醒目的一個類別。
李商隱在《代贈》中寫道:“樓上黃昏欲望休,玉梯橫絕月如鉤。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這也是“立盡斜陽”。一個思婦,在黃昏時刻,登上樓頭,望眼欲穿,望不見天邊,更望不見歸人,從暮色沉沉一直望到新月如鉤。“玉梯橫絕”這個比喻有兩重意思,第一重,玉梯隱隱約約連接著月宮,在雲霧中似斷似續,不可攀登;第二重,玉梯就是眼前的樓梯,月光下,樓梯如玉,無人來與佳人相會。遠處的虛擬的玉梯連接的月亮已經清瘦如鉤;近處的實體的樓梯上,相思的人也像新月一樣消瘦。思婦獨立樓頭,看見遠處的月亮和近處的樓梯,看著自己的欄幹遠遠地延伸出去,秋波望斷,時光輾轉。
孤寂之中,她終於看到了陪伴自己的兩種植物,芭蕉和丁香。但是芭蕉不舒展——葉子緊緊卷著,丁香空自結——花骨朵也是裹成小結。芭蕉和丁香,都沒有展開自己的美麗。“同向春風各自愁”,同處一片春風中,芭蕉愁,丁香愁,她也在愁,各有各的心事。她的心如同芭蕉葉、丁香結,麵對春風,麵對夕陽,所有的孤獨、所有的心事都被刻畫出來。
這種孤獨,這種思念,也就是溫庭筠所說的:“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注釋1”黃昏這個時候,歸舟點點,自天際而來,但千帆望盡,都不是自己等待的人,隻有斜陽脈脈,碧水悠悠,空空伴著樓頭盛裝的佳人獨自憂傷。這樣絲絲縷縷的斜陽光線,把癡癡守望中的那點寂寞與不甘刻畫得千回百轉,隻“斜暉脈脈水悠悠”七字,寫盡纖細綿長的一種刻骨份情。
而在晏殊的筆下:“紅箋小字,說盡平生意。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注釋2”寫完信箋,訴盡相思,但無論是鴻雁還是魚兒,都無法把自己的心意寄出去。這一個難耐時刻,又見斜陽。“斜陽獨倚西樓,遙山恰對簾鉤。人麵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這也是一個靜默的時刻,斜陽籠罩了樓頭獨自遠眺的身影,極目處一帶遠山,綠水東流,斜暉常在。隻是人麵不知何處,紅箋小字寫就的相思無處可投,空空握著自己心中的一把柔情,“惆悵此情難寄”。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永遠也寄不出的情書,寫出來不過是對自己心事的一個交代。托明月,寄斜陽,太多的愁思並不一定非讓對方知道,隻是為了安頓自己的一顆心。而今天,一個人有思慕,如果不買禮物送對方,他會自問,她怎麼能知道呢?一個人有很深的愛戀,他會想,如果我不發一封E-mail,不讓她讀到我的心聲,她怎麼能懂得呢?其實,最深摯無悔的愛戀未必一定要得到回應,筆墨暈染了情思,無非是給自己的生命一個交代。斜陽和明月,之所以在中國人心中有如許分量,是因為斜陽餘暉中融合了無數人盼歸的眺望,那些目光中的企望釀成了西天晚霞;而明月清冷的光芒中含著多少相思的眼淚,那些思情磨洗出了月光的皎潔。
這樣一個黃昏時分,到了元曲裏麵說得更加鮮活。王實甫“注釋3”寫《別情》“注釋4”:“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人怕黃昏,忽然之間真的又黃昏了,人要保重自己別銷魂啊。可他怎麼能夠不銷魂?舊啼痕沒有幹,新啼痕又來了,自己是斷腸人,又在想念另一個斷腸人。
這樣的句子常常讓我思考,今人相比於我們的祖先,是更有力量了還是更無能了?表麵看起來,科技讓我們上天入地,幾乎無所不能,我們顯然是進步了。但在另外一方麵,我們不勇敢了,我們不深情了。今天,我們有幾個人會為一份寄托不出去的情思而斷腸呢?我們有幾個人會對那種無法回應的音信還執著呢?有幾個人會在乎對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有一份交代?有幾個人還會勇敢地麵對斜陽去感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