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對光陰是易感的,看到春花秋月,流光逝去,我們的心在歲月中蹉跎,在歲月中憧憬。而在今天,人們的時間感覺變得越來越不分明。一天之中,我們來不及看朝霞到落日的變化,甚至已經忽略了旦暮晨昏。哪怕是炎日正午,寫字樓裏也拉著窗簾開著日光燈;哪怕已夜色沉沉,歌舞升平的宴會場所,也一片水晶燈通堂明亮。自然的陽光對我們越來越不重要,在這一天天模糊了時間界限的過程中,我們不僅僅失去了詩意,失去了感傷的機緣,甚至也失去了夕陽中的安頓。夕陽不僅能勾起我們那些未解的心事,同時,夕陽中也有靜謐和溫馨。
李頎“注釋1”送給朋友陳章甫的詩說:“東門酤酒飲我曹,心輕萬事如鴻毛。醉臥不知白日暮,有時空望孤雲高。”“注釋2”好朋友們一起喝酒,喝到人心裏把萬事都看輕了,放下了,如鴻毛。不知不覺中,白日將盡,暮色鋪展開的時候,望望天上,看見閑雲遠去,高渺出塵。這一片夕陽中彌漫的是曠達通透的徹悟,洋溢著溫暖歡欣。
安頓可以是人在夕陽下的休憩和滿足,比如說王績“注釋3”的《野望》“注釋4”,一幅暮景,用白描的筆法淺淺道來:“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我們說夕陽西下是一個歸來的時分,牧人趕著小牛犢回來,獵馬帶著一天的獵物回來,所有這些歸來,讓晚照擁有了溫情。夕陽晚照既然是一個歸來的時刻,我們為什麼要久久不歸呢?
王維寫《渭川田家》:“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雉雊“注釋5”麥苗秀,蠶眠桑葉稀。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斜陽晚照,牛羊都回來了,放牛的一個小孩卻貪玩沒回家,爺爺拄著拐杖,伸長脖子等在自家柴門口……村裏人聽見外麵的山雞叫,看見麥苗一點一點長起來,看到蠶寶寶睡了,桑葉逐漸稀落,就知道要收蠶繭了。田間人扛著鋤頭回來,見麵打聽打聽誰家收成好不好,誰家有什麼樣的新打算。這一切宛如閑逸小品,構成了晚照中關於歸來的意境。詩人靜靜品味著這一切,牛羊歸來,牧童歸來,農夫歸來,他的心情也歸來了,“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人到這時候就知道,斜陽之中也可以不惆悵,一種安頓的方式就是心的歸來。
在所有的歸途上,最勇敢的歸來者就是陶淵明,自從他那一首《歸去來兮辭》把自己召回,他的斜陽就成為千古的溫暖。我們都熟悉他寫下的名句:“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注釋6”即使在喧喧鬧鬧的人群中,心放得遠了,家自然就偏僻,充耳不聞車馬的喧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十個字寫出何等的悠閑!他沒有翹首企盼,更不需要苦苦攀緣,所以叫“悠然見南山”,南山是自己來到他眼前的。這也是日暮時分,日暮中隻要有歸來,心就不悵惘。“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飛鳥都歸來了,人還不歸來嗎?人在這一切中終於安頓,安頓在菊花、南山、飛鳥、晚霞之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此中的真意怎麼能寫明白呢?說出來的東西終將被超越,這是一種悠然心會,妙處難以言說。誰有安頓的願望,誰就可以領悟,誰願意守一份寂寥獨立斜陽,誰就會相遇斜陽中的撫慰。
斜陽之中有太多意味,除了王維和陶淵明式的安頓,其實還有哲理,還有穿越風雨之後與溫暖相逢的大欣慰、大自在。真要能洞察斜陽常在這點樸素道理,也是一份坦然。
蘇東坡被貶到黃州做團練副使,是他心意最為坎坷蹉跎的時候。有一天,他和朋友出門遊玩,突然下雨,手裏沒有雨具,同伴狼狽而逃,蘇東坡渾然不覺,一個人漫步在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