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天貴真,琴書消憂(1 / 2)

一個人從小到大,會從一個自然個體逐漸成為一個社會人,然後建功立業,實現自我價值。但是實現自我價值是終極目標嗎?社會角色的成功是實現自我價值的標準嗎?比實現自我價值更高的是超越,而超越有時候體現為“歸來”。

《老子》裏有一句話:“大曰遠,遠曰逝,逝曰反。”這裏的“大”,在《老子》原文裏是“道”的意思,通俗理解說,就是世間萬物的運行規則。世間萬物,包括我們的生命曆程,其實都在循環往複之中。一個生命有彈性的人,能夠懂得把握的人,知道適可而止,知道自己的歸途還在。

陶淵明的“歸來”回到了哪裏呢?他回到了人的天性,那就是自我。他回到了他的田園,那就是自然。一個自我,一個自然,內在與外在真正融合成一份自在,完成了社會角色的穿越,而真正抵達了心靈的自由。

試酌百情遠,重筋忽忘天。

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

這是陶淵明《連雨獨飲》“注釋1”中說過的一種狀態。

“任真”二字指的是一個人內心的率真性情,天性本真的流露。今天的人上一點年紀就會覺得天真是一種不成熟,其實不然,天真不等於幼稚。天真是那種曆經滄桑磨洗不掉的至真至純的性情。在中國文化中,萬物有性,所謂“人性”,是純粹率真的永不泯滅。

一個人要怎麼樣才能保持自己內心的天真呢?

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

《莊子·雜篇·漁父》中“法天貴真”說得好:取法於天的是什麼?是人在行為上效法自然,不過多地束縛自己,不太多地壓抑自己。在《歸去來兮辭》“注釋2”裏,陶淵明召喚自己遠遠地離開社會角色的實現,漸漸地回到天性本真。我們提起田園詩,總會說它的景色寫得多麼淺淡,它的詞句白描般的優美,它的風光讓我們賞心悅目。其實這一切還不是它最可寶貴的。抱樸含真才是田園詩真正的核心價值。人怎麼樣才能夠欣賞真正的自然,能夠不矯情,不做作,不雕琢,不違心,真正學會與自然相處,取決於他心裏的一份天之本真。

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中說:“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心”與“形”是兩個存在,“心”是自我,“形”是需要名與利的外人外物,“心”一旦做了“形”的仆人,自我便被外人外物所奴役,這件事情還不讓人失落,還不令人悲傷嗎?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好在過去的事情雖然不可挽回,但未來的日子還可以由我個人掌握,那就放開自己的心,勇敢地歸來吧。“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迷失不久,還有年華回得來,過去做錯了,現在做對了,那就堅持下去吧。在詩人歸鄉的路上,一路上的好風吹著他,他覺得衣袂飄飄,心意飄飄,不斷地問劃船的人離他們家還有多遠——“舟遙遙以輕颺“注釋3”,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這條歸來的路,他難道不認識嗎?他為什麼要一遍一遍地追問別人呢?這份惶惶然的喜悅隻是因為心情實在太迫切。

在朦朦朧朧亮起來的天色裏,他看見了自家房屋依稀的輪廓:“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忍不住下了船撒腿就跑,遠遠地看見家裏的人都出來迎接他,孩子蹦蹦跳跳地撲上來喊著爸爸。拉著孩子們走進院子一看,“三徑就荒,鬆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陶淵明歸來的這個時刻,什麼時候讀起來,都讓人特別感動。一個人回到久違的家,覺得院子好久沒收拾了,有很多花花草草都已經頹敗了,好在耐寒的鬆樹、菊花都還活著,帶著孩子進了堂屋,暖暖的一壺酒在桌上等著,這個有點酸有點甜的時刻就叫做“歸來”。

陶淵明的了不起,就在於他能用最平白淺易的筆觸去寫我們都曾經經曆,但是在心而不能在口的一種感受。回來久了的日子會覺得平淡嗎?而平淡恰恰就是他喜歡的常態。“引壺觴以自酌,眄“注釋4”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他能夠斟著這點小酒,遠遠地看著院子裏那些花花草草,就很高興了。他家小窗子底下足以寄托他這一身傲骨,雖然地方不大,僅能容膝,但是心已經足夠安頓。

最好的家是人可以把心安頓下來的地方,所以陶淵明就宅在他的家裏麵,甚至不願意出門。“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小院裏麵溜達溜達,日子挺好,雖有大門但經常關著,因為他用不著出去尋覓,而對於一個好清淨的人來說,也很少有外人上門打擾。

“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拄著拐杖走一走,經常眺望遠方。他看的是“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鬆而盤桓”。看雲在天心的那份自在,看倦鳥還巢的那份溫馨,撫摸著孤鬆,一個人流連忘返。所以他就一次一次對自己說:“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世與我而相遺,複駕言兮焉求?”既然這個世道,人人都汲汲於功名,跟自己做人的觀念不符,那麼不如關上通往世道的柴門。“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陶淵明並不冷漠,也不是一個憤世嫉俗的人,他回來有他一份淺淡溫暖的樂趣。他愛親戚情話的溫馨,喜歡有朋友能跟他聊天,即使沒有這些人的時候,還可以琴書消憂。“琴到無人聽時工”,中國人的這張寂寂七弦琴不是用來演奏給別人聽的,無人打擾時,唯有自己沉浸在靜謐的琴中,把自己的心放在琴弦之上,才有一份托付,這就叫做琴書消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