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注釋4”仲夏時節草木豐美茂盛,圍著自己的房屋遠遠近近看見錯落的樹木,這個季節一般人會覺得心浮氣躁。那陶淵明在想什麼?他抬頭一看“眾鳥欣有托”,因思“吾亦愛吾廬”。人知足不知足,要看跟誰比。而陶淵明隻是跟那些物性自然的飛鳥比。小鳥要是累了,就都回樹上的窩裏,它們要有個依托。詩人累了,就回他簡陋的房子裏,那也是他的家。人這樣比當然心安。我們今天在都市裏麵可比的生物很少。我們眼前能看見的,離我們近一點的動物,大多數都是豢養的寵物而已,它們是我們的一點玩物和隸屬品,不足以作為我們生命的坐標。我們跟誰比呢?跟那些比我們更有權或者更有錢的人比,所以越比越不知足,越比越不愛吾廬,越比越會覺得還有更好的豪宅。這樣的日子,人當然不快樂。
陶淵明回來在幹什麼?“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耕讀是中國人的一個理想狀態。出門幹活有土地,回家休閑可讀書,這種既耕亦讀的日子就是中國文人生活狀態的歸屬。取財於地,取法於天。不誤農時,回來了有閑心閑情還能念書。
“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陶淵明住的是個窮街陋巷,這小地方不足以讓那些富貴人到這兒來。不想結交權貴,那些大車深轍也進不了他家的窮街陋巷。他的閑情就由此而來,所以他有這份時光。
“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他自己把酒倒上,把自留地裏那些新鮮的蔬菜都摘下來,對著酒,看著天地。“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有一點點雨絲風片吹進這樣一個仲夏季節,難道還不清爽嗎?所以他的日子是“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複何如?”陶淵明的閱讀大多有趣,但他讀的都是些沒有功利之用的東西。他在《五柳先生傳》裏說自己:“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欣然忘食。”如果一個人念書可以念到“俯仰終宇宙”,可以“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注釋5”,那“不樂複何如”,人不高興還幹嗎去呢?
常想起來我剛剛讀碩士的時候,啟功“注釋6”先生年事已高,每天都在北師大的院子裏樂樂嗬嗬地跟所有人打招呼。我看見他每天都笑容滿麵,有一天問了他一個傻乎乎的問題。我說:“啟先生為什麼每天都這麼樂呢?”啟先生說:“嗬嗬,不樂那多冤啊。”我當時二十一歲,完全不懂得老師話裏的意思。這句話也要走過很多年,經曆了很多不快樂的事,才知道人生就這麼點時光,當一件事可以想開,也可以想窄的時候,我們卻老是想窄,就都是不樂。倏忽之間,說這句話的老師也已經作古了,經曆過許多坎坷的啟先生,他帶走的是那麼一個快樂的生命。我們今天不樂不也是很冤嗎?“俯仰終宇宙,不樂複何如?”所有的智者都講著樸素的言語,對這份道理的認同,也是歸來的目的。
歸來的詩寫得都這麼淺淡,蘇東坡說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讀有奇趣”。這十個字說得也好,陶淵明的詩不會拿到手裏就讓你驚豔,因為他寫的不像李商隱那麼深情,不像杜甫那麼工整,不像王維的詩有那麼多禪悟。陶淵明的詩散淡而舒緩。但是它可堪把玩,“熟讀有奇趣”,一遍一遍地咀嚼下去,還不是一般的有趣,是有奇趣,真有意思!蘇東坡推崇他,就在於他散發流露出的這種性情。所以朱熹“注釋7”先生說得好:“淵明詩所以為高,正在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是不待安排的。人間所有令人驚喜的邂逅都不是別人刻意安排好的。如果不待安排,前世今生那種熟絡親切,那種深刻的認同,會是多大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