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田園,但每個人的田園來得有早有晚,各不相同,每方田園裏麵真正的氣象也大相徑庭。
王維有一個耐人尋味的生命曆程。他生逢盛世,少有才名,二十一歲就舉進士,做大樂丞,掌管禮樂。但是偏偏也獲罪於大樂丞任上,因伶人舞黃獅子這件事情受了牽累,被貶為參軍。張九齡執政時,又重新提拔王維,做到右拾遺,後遷升為監察禦史。
開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他奉命出塞,寫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注釋1”。王維的詩集裏麵,有太多太多的滄桑感慨。同時王維又是一個詩書琴畫皆精通的大藝術家,他的思想受禪宗影響很大。無論是他的詩,還是他的畫,都耐人尋味。所以蘇東坡評他“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正是因為他經曆過仕途跌宕,世事坎坷,所以他的田園跟生命清淺淳樸自然的陶淵明又有不同。
他在《終南別業》“注釋2”裏說:“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中歲”是指他曆經滄桑的中年,從那個時候起他就喜歡佛學禪理,到了晚年的時候隱居在藍田輞川別業,在這裏他自己獨來獨往,“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十個字深含禪意,走到水流窮盡處,真的窮盡了嗎?停下來你就會看見水盡雲升。世間的很多東西其實都在轉換的,一樣東西的消歇,可能轉換成另外一種生命的新的勃發。王維的心在起伏跌宕中,終於回到了一種自然的狀態。
田園是一種狀態,有些狀態是渾樸的,有些狀態是徹悟的。王維屬於後者。“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盡管他是一個做過高官的人,但即使是遇見一個山間老叟,也可以跟老叟把酒言歡,甚至可以就站在路上聊個沒完。真正的田園是什麼呢?是一個人放下了身段,卸掉了名分,看見了生命自我,才回得去的地方。
王維的晚年,白天上朝為官,晚上回到他的居所,焚香讀經,放下紅塵過往,隻有一顆心在。所以王維在《酬張少府》“注釋3”這首詩裏說出他晚年所有的心境和物境。“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這個世上再有多麼繁盛與衰敗,都已經不再擾亂他的心。對於世間的人與事,他沒有過多的見解和宏大的規劃,他隻能返歸,護住自己的心性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他身邊相伴的是什麼呢?“鬆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唯有明月鬆風自在相伴,心在琴弦上,心在月影中。“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倘若再有人跟他探討宇宙人生的大道理,他一笑轉身走遠了,隻留下淡淡的漁歌,一切都在不言之中。這一份禪意出神入化,不求讓別人懂得,自然也無須與別人爭辯。
長歌皓月、劍嘯長虹的李太白,他愛田園嗎?
李白喜歡孟浩然這樣的人,所以就羨慕孟浩然的生活。“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注釋4”李白因為喜歡這個人,連他的田園,自己也想身處其中。“紅顏棄軒冕,白首臥鬆雲。”紅顏是指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在還來得及進取的時候,孟浩然就放棄了仕途。其實孟浩然也不那麼想放棄,他是求仕不得而歸來,多少有些無可奈何。但在李白看來,孟浩然勇敢,放棄得好,時值壯年就已經棄軒冕了,所以他的生活自在,鬆間雲下,可以悠閑長臥。
“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一個人醉得花月皆醉,這番境界不是很像李白本人的“天子呼來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嗎?“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他真的敬重孟浩然那樣的人生境界,那就是他的理想。所以不要以為李白不愛田園,一個人隻要有份至情至性,就都會有自己對於田園的一份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