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下終南山,到自己好朋友的山莊裏的時候,曾經寫過這樣的詩:“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寫得多美啊。他從這樣一座碧山上走下來的時候,唯有山月相隨,再回頭看一眼他自己走過的路,才知道路已經被青山隔斷。他的好朋友斛斯山人在迎接他,“相攜及田家,童稚開荊扉”,一起走到家門口,小孩子跑過來把門打開。一路進去,“綠竹人幽徑,青蘿拂行衣”,院子裏麵有綠竹,有青蘿,曲曲折折進到室內。“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樽前有美酒,天空有明月,這就是最好的日子。“長歌吟鬆風,曲盡河星稀。”兩個人在一起吟風賞月,當他們吟罷的時候,天空中星辰已稀,幾乎快要天亮了。“我醉君複樂,陶然共忘機。”什麼叫做忘機呢?一個人有機心,就會有很多的計較。陶然而樂就可以忘卻機心,這樣的日子就是一份天真性情的安頓。
所以,一生好人名山遊的謫仙人李白也愛田園。
那麼,一心憂國憂君的杜甫,他可能愛田園嗎?
杜甫是個有深情的人,他愛江山,愛家國,愛君王,愛百姓,他愛山川,愛流水,愛妻兒,愛朋友,他同樣愛田園。“人生有情淚沾臆”,杜甫多情,所以常含淚水。
在他難得安定的那些日子裏,“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注釋5”,他住的地方,南南北北都是春水繚繞,鷗鳥飛到他的身邊,人和生物其樂融融。“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家裏過去也沒有打掃過,現在有客人來了,欣欣然開門迎候。這兩句話有一份發自內心的淳樸溫情。“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隻舊醅”,沒有什麼更好更多的美味,喝的這點酒也不是今年新釀的,所以這不是什麼豪華的酒宴,這頓酒喝的是人情。“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最後這句話的情景,特別溫馨有趣。老朋友來了,大家喝著酒。杜甫忽然想起隔壁的老漢,問客人,願不願意和隔壁老漢喝杯酒?隔著竹籬笆,一塊兒幹一杯。這點兒隨意的閑趣,可不就是真的田園。
為什麼說現在的田園遠了?遠的不是綠水青山,而是一種生活方式,就是這樣隔著籬笆喝杯酒的簡單率性。
杜甫難道不愛田園嗎?
他寫《江村》“注釋6”:“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這些是寫他家周圍的景觀。“清江一曲”,也就是那點舍南舍北的春水,環抱著這樣一個小村。“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那些鷗鷗燕燕飛去飛來,散漫自在。“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這兩句太有味道了。老伴拿張破紙畫了個棋盤,也許撿幾個石頭子就當棋子了,嚷嚷著要找人下棋。小兒子拿了他媽媽針線包裏的一根針,用個石塊把它敲彎了,就樂顛顛跑去釣魚。
田園無非就是這種狀態了。尋常日子一旦有趣,就變得興味盎然。尋常日子一旦有心,身邊處處都是田園。這跟杜甫的誌向有所不同,但這也是真實的杜甫。並非一個人的生命有了一種壯闊的擔當,有了那樣一種“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注釋7”的悲憫,這個人的心中就放不下悠揚田園。
那麼,抗金將領辛棄疾,這個二十歲起兵的武將,他愛田園嗎?這樣一個鬱結得“把吳鉤看了,欄幹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的壯士,豪氣幹雲,他也會愛田園嗎?他在《清平樂·村居》“注釋8”中寫的日子,跟杜甫家的日子,真是相映成趣。盡管一唐一宋,相隔那麼多年,但兩個人都是憂君憂國,性情相似,他們筆下那一份樸素天真,也爛漫得相同。“醉裏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山東人辛棄疾到了臨安,聽江南人說話,覺得人家話音柔軟,叫做“相媚好”。經曆了那麼多世事,白發夫妻相守一段寧靜時光。幾個孩子都幹嗎呢?“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大兒子能幹農活了,扛著鋤頭上旁邊那塊地裏麵去鋤豆苗。二兒子不如他哥哥能幹那麼重的體力活,在家編雞籠子。看那小兒子,什麼都幹不了,隻知道在那兒淘氣,躺在溪邊一個人剝著蓮蓬,那副貪吃的小樣兒,讓老父老母眼神裏都漾起了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