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日常生活是一個平視的視角,覺得天高地闊,有很多東西都比我們偉大,都比我們遼遠,一身渺渺,有的時候會覺得孤單和無助。登臨山水,給了我們一個不同尋常的視點。當人在山之巔,在水之涯,有時候會真正體會到“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的自由自在。正是因為中國人很早就認識到個體生命非常短暫,充滿無奈與無常,所以他們才努力在有限生命中去追求無限的價值,在相對的存在中,去追求絕對的意義。這種追求生生不息,轉化成山水之間尋尋覓覓的寄托。人們踏遍千山,尋找一個俯視生活的視點,這種對自然的皈依與眷戀,使山水詩表現出一種強烈的時空意識、宇宙意識和生命意識。
在中國的山水詩中,我們還發現一個奇妙現象:人在遠眺空間的時候,往往也望穿了時光。空間成為一個載體,它越是遼闊,人對曆史那種悠長雋永、肅穆莊嚴的體會也越深刻。無形的時光在有形的空間裏可知可感,動魄驚心。中國的詩詞上下聯之間往往有著時空的關聯,昆明大觀樓那一副長聯,上聯開頭“五百裏滇池奔來眼底”是空間浩蕩,下聯開頭“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是曆史滄桑。時空流轉,瞬間模糊了邊界,化為一體。
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曹操“注釋1”征討東北的烏桓,終於掃清了袁尚、袁熙的勢力,率領軍隊走到大海邊,東臨碣石山,寫下了《觀滄海》。這首詩又給了我們怎樣一種天高地闊,怎樣一種雄心壯誌的震撼呢?
東臨碣“注釋2”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注釋3”,山島竦峙“注釋4”。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
這一段描述氣定神閑。我們今天寫大海,往往會寫出大海的波濤洶湧,寫出它澎湃的浪花,但在曹操眼裏,滄海是寧靜、宏偉、遼闊的。所謂“水何澹澹,山島竦峙”,一切雋永而恒定。仿佛一個安靜的長鏡頭,詩人看到近處豐茂的草木,看到中景秋風的蕭瑟,然後看到遠遠的波浪逐漸湧起。這一番從容氣度,是他的博大胸襟在客觀的、自然的山水之間的折射。他在滄海洪波之中分明還看見了無涯的時空——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裏。
幸甚至哉,歌以詠誌。
日月星辰,天地往來,流光無形,生命有限。怎麼樣才能夠在滄海藍天之間,找到自己的托身之所?怎麼樣在宇宙無限的經緯裏,找到人的生命坐標?
寫這首詩的時候,曹操的人生正從豪邁的壯年踏人烈士的暮年,北方的戰亂逐漸平息,他安定天下的雄心壯誌完成了大半。在這個時刻,他看到了天地的浩闊,時間的永恒,日月星辰的輪轉不息。他為自己能看到這些壯闊而驕傲,為身在其中而自豪,為在時空、曆史中能夠確立自己的位置而深沉喟歎,“幸甚至哉,歌以詠誌。”時光與空間相互轉換的密碼就這樣被開啟了,杜牧登上樂遊原望向蒼穹,看見“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注釋5”,那些曾經跌宕於青史的輝煌與悲愴,都隨孤鳥的劃痕消失在無垠長空……蘇東坡將目光投向滔滔長江,想見赤壁風雲,“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注釋6”千古英雄的風神在一矚目之間次第閃現,從波濤中凝定於眼前。而辛棄疾在北固亭上的凝望,卻在一瞬之間把千古興亡的喟歎投回了長江,“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而我們更熟悉的時空交錯還是在李白的吟唱之中:“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空間無窮;“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時光無情。而之所以能一眼望穿這一切,因為李白是位立於高處的詩仙。
李白寫《廬山謠寄盧侍禦虛舟》“注釋7”,起筆表明了自己是何等人物:“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