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1 / 2)

我們說在空間中往往交融著時光,一個人的空間往往是他的經曆在高處凝定出來的風景。如果沒有這樣的坎坷,他又怎麼會有這樣的喟歎?“江山留勝跡,我輩複登臨。”很多地方,很多人都到過,但每個人登臨的況味不同,眼中之景、心中之境和詩中的意味就大不相同。一座著名的嶽陽樓,在每個詩人的眼中,都有不同的色彩。

杜甫登上嶽陽樓,已經是在他生命終結的前兩年(公元768年),那個時候他真的是一個老病之人了。“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一個真正偉大的詩人,在成長中不斷地揚棄,身軀可能會越來越孱弱,但精神會越來越蓬勃;容顏會堆積越來越多的皺紋,但心胸會變得越來越遼闊。杜甫就是如此。早就耳聞洞庭水浩渺、嶽陽樓壯觀,今天終於登上了嶽陽樓,縱目四望,遼闊的吳、楚大地被浩渺湖水分開,日月乾坤就這樣日夜漂浮在水波之上,遼闊蒼茫。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整整一年,杜甫都飄零在一條孤舟之上。這樣一個總想歸鄉的人,身後四十三年,才由孫子把他的靈柩送回故鄉。他所感歎的一世飄零是真飄零,孤舟是他能夠找到的唯一的托身之所。一葉孤舟,在煙波浩渺的洞庭水上,如一片隨波的落葉,那麼無助,那麼孤零。但他會因為這種悲涼,而意氣低迷嗎?他心中記掛的更多還是國難,他最深處的憂患還在社稷江山,“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戰爭還在繼續,大唐還在守疆,想到這一切,雙淚長流,隻為這樣的蒼茫世相。

一座一座的山登上來,一步一步的坎坷走過去,杜甫有一種罕見的空間意識,使得他不登高時也能視界宏闊。哪怕局促在一隻小船裏、一間茅屋中,你也會覺得他的生命氣象是遼闊的。杜甫畢生沒有做過高官,沒有享過榮華富貴,生前也並沒有收獲太多肯定和榮譽,他為什麼會有如此的境界呢?我想這跟他愛登臨一定有關。因為他上的樓多,登的山高,所以他的空間意識總能夠把一種生命的崇高感、尊嚴感調動出來,讓自己的氣息提高到與山、與樓同等境地,流露出一派端莊氣象。

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

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

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

這首《江漢》也是杜甫去世前兩年寫的。“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這十個字概括了他的一生。他是誰呢?他是遠方思歸的客子,他是乾坤之間一介迂腐的儒生,如此而已。“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家很遠,思念很長,但是有天涯一片雲做伴,心托付在上麵,思緒就跟它一樣延伸到了遠方。長夜不寐,心很淒苦,但就在耿耿長夜中,仍有明月孤懸在天上,做一份孤單的見證。“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雖然這麼大年齡,日薄西山,但是他知道他壯誌未酬,他沒有放下。他看到秋風乍起,想到秋高馬肥,正是征戰的季節,覺得自己的病快要好了。落日秋風往往都是人生的蕭瑟之景,而在杜甫的暮年,卻是豪邁的意象。盡管經曆了那麼多磨難,杜甫還有一份不甘,雄心猶在,覺得自己還有未來,“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這樣的詩,空間感不大嗎?乾坤仍然在他的把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