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登山,杜甫也愛登樓,他的一生度過了很多樓上的時光。
也許相比於山川,登樓時更多了一些憂傷閉鎖的意象。因為山是天地自然之物,是開放空間,所以一登山就壯觀天地間,一覽眾山小;但樓是人造之物,是封閉空間,所以人在樓上,往往感覺到的是一種隔絕。就是疏狂如李太白,他也要說“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他也知道一登樓便有憂傷。
公元764年,安史之亂已經平定,流浪入蜀的杜甫已經在此客居四年多。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注釋1”八年安史之亂過後,萬方多難,在這樣一個蓬勃的春天,獨自登臨,眼見鮮花繁茂,驀然傷心。這就叫做“以樂景寫哀,倍增其哀”“注釋2”。山河不管傷心事,依舊春來,依舊花開,但是這季節的變化、景色的變化之中,人世間已經產生多少生離死別的故事,江山故人又有著怎樣的變遷、怎樣的飄零呢?樓頭縱目,明媚的春光和嚴峻的時局從空間中滾滾而去。“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眼前,錦江的春色在天地之間如此飽滿豐盈,不由使人想起古今輪回的故事,玉壘是四川灌縣的一個地名,在唐朝時,這裏是四川和吐蕃之間的交通要道。而眼下的時局動蕩又再現了曆史,吐蕃再興叛亂,這一切浮雲變幻,令人感慨萬千。
杜甫的身上總是昂揚著一股凜然正氣,“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可憐後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甫吟。”詩人知道郭子儀已經收複長安,代宗已經還朝,叛亂已經暫時平定,但是他還有隱憂。後主是指三國蜀漢時候的劉禪,劉禪當時岌岌可危的蜀漢朝廷,不正如同現今的大唐嗎?《梁甫吟》是古代用做葬歌的一支民間曲調,音辭悲切淒苦。在這裏,時空形成了多重交疊。杜甫多麼喜歡諸葛亮,視他為自己生命的榜樣,他也曾經喟歎諸葛亮的身世,“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他當然也能夠深深體會諸葛亮沉鬱的憂傷惆悵,看著這樣一個飄搖的江山,心中藏著無盡的隱憂,這就是他的登樓。
杜甫的樓越登越高,他的憂越來越深,大曆元年(公元766年),他到了夔州,登上了西漢末年公孫述在這裏建成的白帝城最高樓。
“城尖徑仄旌斾“注釋3”愁,獨立縹緲之飛樓。”“注釋4”城是尖的,路是斜的,連旗幟繚繞都是含愁的。一個孤寒老病的詩人,獨立縹緲之飛樓。此時他的身體懸在天地之間,他的心飄搖在時間與空間的邊緣。他看到了什麼呢?“峽坼雲霾“注釋5”龍虎臥”,江峽裂開,雲氣昏晦,縱橫怪石似龍盤虎踞;江清水澈,日照當空,灘石於粼粼光影隱約之中,又如黿“注釋6”鼉“注釋7”遊蕩。“扶桑西枝對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斷石指臨近的瞿塘峽,扶桑為神話中東方日出地方的神木,長可數千丈;弱水是西方昆侖山下的一條河流。詩人登到高處,視野遼闊,想象力也延展起伏:扶桑樹的西枝對著瞿塘峽,弱水東邊的影子似與長江相隨。這一份想象,想象到了目極天邊,直到天邊更遠處。緊接著,詩人陡然收住奔放的想象,回到樓頭:“杖藜“注釋8”歎世者誰子?泣血迸空回白頭。”是誰拄著手杖,獨立樓頭,感歎著世間滄桑啊?那個滿頭白發的老人緩緩回首,他滲血的淚水迸灑在空中,在陽光下愈發動魄驚心。這就是天地之間,杜甫永遠銘刻在我們心上的那個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