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嘯倚孤劍,目極心悠悠(1 / 2)

李白有一個想象,想象著一把詩意縱橫的“倚天長劍”。他說:“白日當天心,照之可以事明主。壯士憤,雄風生。安得倚天劍,跨海斬長鯨。”“注釋1”在古代,鯨魚這個意象常常指一些惡人,李白就是想要這樣一把倚天長劍,去鏟平世間不平事。

北落明星動光彩,

南征猛將如雲雷。

手中電擊倚天劍,

直斬長鯨海水開。“注釋2”

這首讚美司馬將軍的《司馬將軍歌》,寫的是大將征伐、建立軍功的場麵。平定戰亂,征服反叛,劈開海水,接天連地。這份神話般的恢弘夢想,其實也就是李白想象的人生。

自視甚高的李白來到這個世界,絕不認為自己的使命就是留下些優美的辭章,他不屑於像普通讀書人那樣參加科舉,按部就班,在官場上逢迎場合,用一生熬成青史上的一枚標簽。他認為自己可以用一種超乎常規的方式,直接去實現自我。比起手中的筆,他更相信手中的劍——

拂拭倚天劍,

西登嶽陽樓。

長嘯萬裏風,

掃清胸中憂。“注釋3”

內心的深沉憂患,不是筆尖可以拂掉的,他必須擦拭倚天長劍,麵對長風萬裏,滌蕩他的胸襟。他走在世上,步履坎坷,看的風雲多,經曆的挫折多,但是一直沒有放下心中的壯誌。他在寫給朋友的詩裏麵說:“撫劍夜吟嘯,雄心日千裏。誓欲斬鯨鯢,澄清洛陽水。”“注釋4”一個一個不眠長夜,他在撫劍。因為一個一個白日青天之下,他的心有所不平,他要用這柄劍去斬盡鯨鯢,去澄清洛陽水,鏟除奸惡,建功立業。

劍上閃閃的寒光是他的夢想,一個俠客的大夢,一直做到暮年,為什麼一個六十歲的抱病之人,還要投筆從戎,跟隨永王出去平叛?因為他的心放不下他的劍。這柄劍陪著他的孤單,陪著他的沉鬱,陪著他的不甘,也陪著他的無奈。李白給好朋友崔宗之寫過一首詩,描述他的抑鬱不平:“日從海旁沒,水向天邊流。長嘯倚孤劍,目極心悠悠。歲晏歸去來,富貴安可求。”“注釋5”太陽刷刷地沉下去,江水浩蕩地向天邊流去,一天的日子、一生的日子,就這樣跟著逝水流光走遠。孤零零的詩人倚著孤零零的長劍,仰天長嘯,眺望遠方,心思悠悠。歲暮了,歸家嗎?富貴不是那麼容易得到的啊!他想起了陶淵明的歸去來,也向往著陶淵明的田園生活。陶淵明說“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但李白終究是回不去的,因為他的劍氣太盛。能夠“小舟從此逝”的人有江海,能夠閉門望鳥還的人有田園。李白劍氣縱橫,田園那種太小的、封閉的空間,容不下他。一個人放不下劍,就歸不了田。

為什麼他會寫《行路難》?當他的心事、他的夢想,一次一次不能實現,心事就成了煩惱,夢想就成了壓在生命脊梁上的負擔,所以他對著“金樽清酒鬥十千”,對著“玉盤珍羞直萬錢”,依舊是“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為什麼會茫然?因為他還有夢想,對生命還有期待,這個時候,他能托付的隻有這柄劍。

唐代的安史之亂,讓太多文人生命心意兩相蹉跎,太多人的仕途都因為這場大亂而改變。我們看過安史之亂中的王維是怎麼樣被逼仕偽朝,看過安史之亂中的杜甫千裏奔波,追隨唐肅宗,李白麵對這場家國劫難,也有一種刻骨的傷痛,但李白的性情卻是不妥協的。在安史之亂爆發那一年,李白在逃難的路上,遇到了一個跟他意氣相投的人,把身外危險一時都忘記了,又勾起報國壯心。兩個人一起喝酒,李白寫下《扶風豪士歌》“注釋6”,向這位豪士表白自己的心曲:“撫長劍,一揚眉,清水白石何離離。脫吾帽,向君笑。飲君酒,為君吟。張良未逐赤鬆去,橋邊黃石知我心。”李白的詩裏充滿了動作,這些動作都是他心情的外化。因為兩個人都佩劍,因為有豪氣相投。一撫長劍,一揚長眉,遠看近觀,“清水白石何離離”——在這裏,李白化用古樂府《豔歌行》的詩句剖白心跡,就算身處亂世濁世,這個世界亙古的清白不改顏色,我的心依舊高潔。摘掉帽子,就摘掉繁文縟節,摘掉身份與戒備,摘掉了自己在戰亂之間的倉皇,既然意氣相投,那麼坦誠相見。這是一份心意的彼此相托。“飲君酒,為君吟”,喝了你的酒,為你而高歌,唱唱漢代名臣張良的故事。秦末大亂,年輕的張良為什麼沒有跟隨赤鬆子跑入山野求仙學道?他的心、他的誌向誰能懂呢?橋邊的黃石公知道張良的誌向不是個人成仙,而是安定天下匡扶亂世,所以黃石公傳授給張良《太公兵法》,讓他輔佐劉邦建功立業。黃石公懂得張良的心,誰了解我的心呢?你會是在橋邊等待張良的黃石公嗎?誰會在茫茫亂世中真正了解我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