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1 / 2)

邊塞詩裏為什麼有如許無悔?為什麼有如許豪邁?我們如果向前追溯的話,可以一直追溯到建安文學。曹植“注釋1”寫下的《白馬篇》“注釋2”,開啟了文人心中的英雄夢。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先躍入我們眼簾的不是一個英雄,我們沒有看見主人公,隻看見了他的馬。這匹馬有多漂亮呢?白馬豪駿,戴著金絡頭,連翩飛馳。馬的出場,已經足夠引人矚目,這麼漂亮的寶馬,要什麼樣的人才配得上它?它的主人就是“幽並遊俠兒”。幽州、並州是現在的河北、山西一帶,自古出豪士的地方。而這個遊俠兒“少小去鄉邑,揚聲沙漠垂”,很小的時候就離開故鄉,從軍打仗,建功立業,沙漠邊陲都在傳誦著他的美名。

“宿昔秉良弓,楛矢“注釋3”何參差。”他的手上有最好的彎弓,他的身上背著的囊中箭長長短短、參差不齊。“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仰手接飛猱“注釋4”,俯身散馬蹄。”他向左拉弦,射中靶子;向右發箭,也射中目標;一仰手,接住射下來的獵物;再俯身,又從馬肚子下射出一箭,還是正中目標。這幾個動作,左、右、上、下,幾乎是一個瞬間,像一段流暢的電影畫麵呈現在眼前。這樣一個翩翩少年,身上不僅僅有戰功和美名,還有倜儻瀟灑。曹植稱讚他,“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注釋5”。”他的矯捷靈巧賽過猿猴,他的勇猛堪比豹子、飛龍。到這裏,說的還隻是少年遊俠的風采,如果這首詩在這裏結束,留給你的印象隻是他表演一樣的風采而已。

真正的俠客,要看他的內心。“邊城多警急,虜騎數遷移。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這個時候,國家有危難,邊城連連告急,插著羽毛征召的檄文接連不斷從北邊飛來。少俠急促地拍著白馬,登上了高處,極目遠眺,說出了他的誓言,“長驅蹈匈奴,左顧淩鮮卑。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這一個“蹈”字用得好,他不是去搏殺,而是長驅直入,直接衝人匈奴腹地,把匈奴踩在腳下。“左顧淩鮮卑”,那時,匈奴、鮮卑、羯、氐、羌都是外敵,匈奴、鮮卑是兩大支。這裏用了兩個動詞,一個是“蹈”,一個是“淩”這個“淩”也是淩駕其上,完全不把敵人放在眼中。對陣疆場,先勝利的是氣概,氣勝,這個人就已經勝出了。要有這種氣概,就要把生死置之度外。“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在刀光劍影之間,人還想著保命嗎?保命,就保不了江山,所以他完全不管性命了。那他的家人呢?“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中國人講孝道,孝道是根本。但是國家有難,忠孝不得兩全,他連父母都顧不上,就更顧不上自己的妻兒了。為什麼這樣奮不顧身?“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因為自己在征兵名冊上,邊關有警,國家有難,不能自私,“捐軀赴國難”,死得其所,就是一個英雄的最終歸宿。

這種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從曹植的《白馬篇》中風發揚厲,千古而下。這種氣概出自文人的筆端,成為文人的豪情大夢。

仔細想一想中國文人的這種傳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記得在最早讀《史記》“注釋6”的時候,我總是陶醉於《史記》的小說筆法。高漸離擊築和專諸刺吳王僚的故事,就出自《史記·刺客列傳》。《刺客列傳》寫了六個人,每個人都栩栩如生。司馬遷用他的一支淩雲健筆,刻畫了多少英雄豪情!在戰場上,項羽“注釋7”被敵人追趕,隻需要回頭嗔目大喝一聲,赤泉侯楊喜,“人馬俱驚,辟易數裏”,連人帶馬跑多少裏都勒不住。這麼戲劇化的場麵,誰看過呢?但是司馬遷寫出來了。寫垓下之圍,身邊隻剩下二十八騎,項羽對他們說:“我願為諸君快戰……潰圍、斬將、刈旗。”我為你們衝出重圍,殺進五千漢軍的陣地,取對方將士的首級,拔了他們的旗子。這就是氣概!“潰圍”,把敵人的包圍衝散,我們可以理解為逃生,何必還要去斬將,還要去刈旗呢?因為他是英雄,他不願苟活,他要的是精神上昂揚的勝利,所以他說:我就算死了,也要讓你們知道,是“天亡我,非戰之罪”。不是因為他打仗不行,是蒼天要亡他,他沒有過錯。最後他來到烏江邊,隻有一條小船,亭長搖著船等他,告訴他追趕的五千漢軍沒有船,讓他趕快過河,回到方圓千裏的江東稱王。這一刻,項羽知道自己可以活下來了,於是他決定不要性命了,因為他的尊嚴讓他不能上船:我當年帶出八千子弟兵,今天無一生還。縱然江東父老愛我憐我,我有何麵目見他們啊!這個時候,他展示出內心深處的柔軟慈悲,連一匹馬都舍不得殺,他說:我的烏騅馬跟隨我身經百戰,我把它送給你這位忠厚長者吧。他帶著最後剩下的二十多人,全部下馬,持短刃迎向五千漢軍。這是何等從容赴死的氣度!他最後又連殺了上百人,身上那麼多創傷,殺得厭倦了,他也不會死於敵人的劍下。忽然看見從楚軍投到漢軍的騎兵司馬呂馬童,項羽叫他:你原來不是我的故交嗎?這個故人居然沒有認出他來,項羽擦了一把臉上的血汙,呂馬童一驚,跟大將王翳說,這就是項王!項羽對呂馬童說:我聽說,得到我項上人頭可以領到千兩黃金,還可以封侯,今天我送你個人情。說罷拔劍自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