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標準意義上來講,王維寫的還不是邊塞詩。說到邊塞詩,一定要說到岑參。和高適不同是,岑參不寫戰況,而是寫戰況之外的浪漫奇情。“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就是岑參的名句。邊塞沒有梨花,時間也不是春天,而是天寒地凍的時刻。詩人沒有寫戰士怎麼苦,邊關生活怎麼艱辛,而是寫一夜飛雪。這場雪就像春天的梨花,千樹萬樹,雪有多大,梨花就有多盛,大雪紛飛正如梨花盛開繁密潔白。這是一幅多麼奇異瑰麗的景象!大雪之美是眼前的實景,梨花之美是記憶中的虛景。大雪之美,讓將士們忘記了邊關的苦寒,想起了曾經看過的春天,曾經欣賞過的梨花……這樣一種塞上風景,這樣一種人心感動,這樣一種豪氣幹雲,今天想起來,一幅幅畫麵,還都栩栩如生。
我們再來看,封常清出征,岑參寫下的豪邁送別詩:《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注釋10”。“君不見走馬川,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起筆跌宕錯落,用了樂府慣用的發問,而不像律詩整齊的句子,給你四平八穩、心境悠閑的格局,這樣的起句讓你覺得邊塞之上,一切都是這樣跌宕,這樣突如其來。走馬川,雪海邊,平沙莽莽,一望無際,沙漠一直連向天邊。“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三句一段,最不穩定。“輪台九月風夜吼”,我們想想江南九月是什麼樣,正是柔軟的、豐收的、燦爛的季節,但在輪台,在邊關,九月已經吹起呼呼朔風了。
“一川碎石大如鬥”,這句話說得太有意思了,“碎石大如鬥”,有鬥那麼大的碎石嗎?邊關人眼裏的“碎石”就都有鬥那麼大。一個人的視野,往往是主觀的。他的坐標有多大,對應到他眼前的事物,就會有相應的關係。寓言“小馬過河”裏講,小馬去過河,遇到小鬆鼠,小鬆鼠說:“你千萬不要過去,我有個同伴都淹死了,河水很深!”小馬嚇得往回跑,又碰見黃牛,黃牛告訴它:“你膛過去吧,河水才沒蹄子,沒問題。”小馬問媽媽:“它們怎麼說得都不一樣?”最後,它自己走過去才知道,鬆鼠太小,所以覺得河深,黃牛太大,所以覺得河淺。一個人的視野不也是如此嗎?《逍遙遊》寫鯤鵬,鯤那麼大,水中的一切跟它相比都是小;鵬飛那麼遠,當大鵬鳥展翅飛越青天的時候,那些蓬間雀又算得了什麼?這就是生命坐標的對比。邊塞詩為什麼豪邁?邊塞詩裏為什麼總有奇情?就是因為在這裏,大如鬥的石頭被他們叫做“碎石”。那你就想問一問,不碎的石頭得有多大啊?可能就是我們眼前的一塊山包,人家看起來無非就是塊石頭。
這樣的“碎石”,已經很大很壯觀了,但它們卻是“隨風滿地石亂走”,被風吹得像小石子一樣滿地亂滾,那風該有多大啊!這就解釋了什麼叫“輪台九月風夜吼”,呼呼朔風,滿地大石亂走。這個時刻,“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又是三句,草黃馬肥,是對方最有戰鬥力的時候,報警的烽火狼煙同匈奴鐵騎卷起的塵土一起飛揚,而代表著大唐的將軍,便在此時出征!“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麵如割。”又是三句,將軍夜不能寐,身上的鎧甲不能脫。岑參詩裏也說過“都護鐵衣冷難著”,鐵傳導熱,把身上的熱氣都散發出去,人穿著鐵衣,凍得透心涼。為什麼“金甲夜不脫”?因為是連夜急行軍,“半夜軍行戈相撥”,在沉沉靜夜,大軍趁黑疾行,鐵戈相碰,當當作響。白天的大風都吹得石頭遍地走,這深夜寒風吹在臉上會怎麼樣?“風頭如刀麵如割。”小說裏寫到北方的冬天,會有一個比喻,北風像小刀子一樣割在臉上。那一刀一刀割在臉上是什麼感受啊!人如此,再看戰馬,“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馬在跑,身上的熱汗蒸騰,雪落在馬身上被熱汗融化,天氣如此冷,剛剛蒸騰出來的熱氣,立刻凍成銅錢形狀的冰淩。這麼奇特的景象,我們想是想不出來的。人、馬,他們的那一點熱量剛剛揮發,跟冷空氣驀然相凝,也許是零下二三十攝氏度,甚至可能會更冷。在這樣的地方,人要有什麼樣的意誌才能去征殺?這不僅是一種意誌,還是一種信仰。邊塞是信仰築起的長城。行軍在戰場,雙方下戰書,要寫檄文。檄文寫不了,為什麼呢?“幕中草檄硯水凝”。將軍在前線已經支起大帳,準備指揮戰鬥,墨汁剛剛磨出來,就被凍上了。這得有多冷?一個蘸墨寫字的時間都留不出來,硯水就凝固了。這一切在我們的經驗係統之外,讓我們嘖嘖稱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