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酒為伴,李白的一生過得瀟灑,他的《擬古十二首》(其十)“注釋1”裏說:“琴彈鬆裏風,杯勸天上月。風月長相知,世人何倏忽?”人有琴、有酒、有風、有月,這一相知,就算是今生苦短,也可以有莫大的安慰。
這樣一位詩仙酒仙,在朝中也做過三年官。他做官的時候是什麼樣呢?在他寫給朋友辛判官的詩裏說:“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氣岸遙淩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後?”“注釋2”人在暮年,寫回憶錄的時候,都願意寫自己生命裏的光榮,喋喋不休對朋友、對子孫說個沒完。李白最大的光榮是什麼?不是天子的器重,不是名垂青史的功勳,而是他在長安的瀟灑風流。貴胄同席暢飲,而我這個人“氣岸遙淩豪士前”。氣度要有多麼孤傲清高,才能遙遙地超越在別人之前?“風流肯落他人後”,這是一個反問句,倘若比起倜儻風流,我李太白怎麼能落在任何人之後呢?他這番風骨岸傲,這份卓爾不群,一切都在別人之先。憑什麼呢?憑酒。他對辛判官說:遙想當年,“夫子紅顏我少年,章台走馬著金鞭。文章獻納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那是什麼樣的時光?你我正是少年紅顏,春風得意,我們在章台走馬,在麒麟殿妙手揮灑文章,沉醉在歌舞盛宴上。這樣的日子,用我們今天的詞來概括,叫做聲色犬馬,甚至可以叫做驕奢淫逸。而李白從來都不去標榜他有多清高,事實上他也的確不算清高。他就是要說,這就是他在長安真實的日子。酒是他生命的真意。
在長安,這份疏狂倜儻有人呼應,賀知章就是李白的知己,稱呼李白為“謫仙人”。當年兩人喝酒,酣暢淋漓,喝到沒錢了,賀知章拿出身上的金龜換酒接著喝。在唐代,佩金龜是身份的象征,要官至三品以上方有資格以之為飾。賀知章去世後,李白想起他,寫下《對酒憶賀監》“注釋3”。“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當年這位“四明狂客”,與我驀然相逢,驚呼我為天上貶下來的仙人。“昔好杯中物,翻為鬆下塵。金龜換酒處,卻憶淚沾巾。”你過去喜歡喝酒,如今化為鬆下塵土。我又來到金龜換酒的地方,獨自喝酒,想起當年和你喝酒的歡樂,不禁淚下沾巾。
跟不同的朋友,李白都有以酒為典的故事。李白在《自漢陽病酒歸寄王明府》“注釋4”中說:“願掃鸚鵡洲,與君醉百場。”這時,他的身體已經被酒所傷,好不容易好起來,看到長江中的鸚鵡洲,忽然想起了朋友,說他願意把鸚鵡洲掃平,與君大醉百場!“嘯起白雲飛七澤,歌吟淥水動三湘”,喝到暢快時,縱聲長嘯,嘯聲穿越白雲,飛到長江邊的七大湖泊上。楚地有七澤,我們常說的雲夢澤就是其中之一。不僅長嘯,而且高歌,歌聲震撼了三湘的滔滔碧波。“莫惜連船沽美酒,千金一擲買春芳。”我們在鸚鵡洲上暢飲,賣酒的船一條一條地靠過來,不要心疼錢啊,千金一擲,我們買來最好的酒,喝到暢快。“春芳”是酒名,這是個饒有意趣的事情,唐代的酒名往往帶著一個“春”字,一年之計在於春,人生難得春光好,想必喝酒的感受就是想留住少年春光,留住生命中最美麗、最浪漫的年華和感受。
再看看《江夏贈韋南陵冰》“注釋5”,李白跟這位朋友又說什麼呢?這首詩寫於公元759年他遇赦回來的路上,這個時候,李白已是暮年。首先他有煩悶:“人悶還心悶,苦辛長苦辛。”人悶當然是心悶,心外麵關了一道門,不就是個“悶”嗎?雖然“門”字是聲符,但從會意上理解也很形象。他要怎麼解開呢?“愁來飲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陽春。”好在他遇到了韋冰。極度的憂煩中,他痛飲了二千石,就好像已經冷去的灰燼,漸漸重新回暖,寒冷至極的心情,被酒重新點燃。“山公醉後能騎馬,別是風流賢主人。”這一句是恭維請他喝酒的韋冰。這位主人朋友酩酊大醉後騎著駿馬,倒著頭巾的樣子就像晉朝的山簡。都說魏晉風流,你醉酒騎馬的樣子才是真風流。“頭陀雲月多僧氣,山水何曾稱人意。”我遇赦回家,路過此地,你款待我,帶我遊廟逛寺,遊山玩水,可是寺廟充滿苦行僧人氣,山水也不稱我心如我意啊。“不然鳴笳按鼓戲滄流,呼取江南女兒歌棹謳。”還不如去乘船遊長江吧,叫來樂手和歌女,有笳有鼓,有江南歌女,我們歌舞怡情!醉眼看風景,黃鶴樓,鸚鵡洲,醉眼惺忪的李白那一刻必定緊緊拉住他的朋友說:“我且為君捶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鵡鸚洲。”我就為你捶碎這座千古黃鶴樓,你為我顛倒這著名的鸚鵡洲,如此摧枯拉朽之勢,才真是酣暢至極的豪情啊!